“！！！”乔伊大惊失色，慌忙挪开脚步，“Bro，怎么了！免礼？平身！摆驾？赐座！”

在他的印象里他从没有见过苍不语这样的姿态。他单膝跪地，整个人蜷在一起，像是不小心掉落在焦土上的一粒种子，鲜血顺着他小腿上的伤口汩汩流出，渗入地上翻起的尘土里，土层慢慢化作尘埃被来自隧道黑暗中的风吹起，露出下面被血迹填满的殷红纹路。

他本想快步上去将苍不语拉起来，然而却见地上那饱含了鲜血的沟壑纹路已隐隐勾勒出一个圆形大阵，苍不语身下金光乍现竟是血肉绘作的花纹一点点生出金翠色的龙鳞，每一枚都带着还未褪去的血色，光影浮动，化作金色游龙环绕他盘旋。

他停下了脚步，墙上的文字也开始有金光流动。“这是什么？”他小声询问悄无声息的尤利西斯，他的左耳耳钉有微弱的褐色灯光闪烁，尤利西斯声音有些断断续续，但是仍旧温声安抚道：“是阵法，看起来似乎和苍不语一脉同源，应该要不了他的命。”

“他不能死在这儿，尤利西斯。”乔伊望着阵法中跪坐着一动不动的少年，他的手指颤抖着在金龙上摩挲，身影纤弱，像是被劲风压弯的蒲草。

“是的，乔伊，我们都不会死在这里的。”尤利西斯轻声说。“你看罢，这只是一场徒劳的祭祀罢了，中国神话中早已隐藏了真相，苍苍已经死去。我听他说起过，他曾经信奉神明苍苍，是伟大的春日之神——我不确定，这样说应该没错吧？按照我们西方的说法，可能是条大龙？”

“可是阵法真的亮了。”乔伊说道。

尤利西斯低声说：“我查过了，传说中苍苍掌管春日，与春同在。汉水一带曾有无数百姓信仰春神，他最后一次出现在上古神话中，是因助羿射日，自愿折角长眠江底。”

“后羿射日是好事，人们终于不再受烈日炙烤，为什么还要被罚？”乔伊对中国神话一知半解，小声问。

“对百姓来说是天大的好事，对帝俊来说是死了儿子。”尤利西斯笑了起来，“这件事过后，家家户户都供奉春神和羿。”

“这很奇怪。”乔伊疑惑地歪了歪头，金色的纹路以苍不语和游龙为中心，向外慢慢扩散，乔伊退后了两步，躲开蔓延的金光，“我听说神明都靠人来供奉，如果苍苍真的享受那么多代供奉，他早该醒来。”

“人类的生命太短暂了，天大的恩情也抵不过几世更迭，到了汉中时期，已无人再祭拜苍苍了。”尤利西斯之前就对苍不语的过往很是感兴趣，他的手指在键盘上翻飞，在过往查阅的资料里重新提取信息，“帝俊的诅咒也似乎真的应验，他为子民沉睡，子民却忘记他、背叛他。因此，大多数学者都推测，苍苍早已在时间和遗忘中陨落了。”

终于，乔伊退无可退，金色的纹路从他脚下蜿蜒穿过，在他身后的墙上沿着古老的文字生长，最后竟长成了郁郁葱葱的金色枝蔓。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惊愕，就感觉到一股暖流顺着金芒在周身流转，他甚至来不及与尤利西斯诉说现在发生的状况，一瞬间就被这种温暖折服了。那是凛冬之后，春日的阳光暖洋洋地扫在身上，带着和煦的微风和草木复苏的芬芳，是在太阳下融化的积雪在山间化作春日小溪缓缓向平原流淌，沿途的村庄郁郁葱葱，人们戴着花环载歌载舞，田野里铺满了翠嫩的新苗，那是一切的美好与生机。

“你没事吧！”耳机那头尤利西斯焦急地问。

“没事…宝贝儿。”乔伊喃喃，“这大概就是天堂吧…真想带你一起来度蜜月。”

“倒也不必。”尤利西斯镇定婉拒。

大地又开始震动起来，红砖碎裂的砂砾扑簌簌落在乔伊和苍不语身上，却无人去掸。

乔伊立在墙边，尤利西斯透过他耳钉上的监视器一同注视着这盛大的祭典，他们只是注视着阵法中心，迟迟没有说话。他们看见金色阵法之中高大俊美的男子从雪山之巅走来，浑身都披着金色的霞光，他的眉眼在光芒中柔和又慈悲，隐隐间竟和苍不语有三四分相似。他在浮光之中赤足走到苍不语面前，低垂着眼望向跪在脚下的信徒，他的手微微垂下，落在苍不语的头顶，似乎想要替他理顺在刚才战斗中凌乱散开的头发。

“都长那么大啦。”金色的人影笑着说，他的口音古老又威严，乔伊没有听懂，只觉得像是春风拂面，尽是春日山花烂漫，他忍不住向阵发中心动了动步子，想要靠近这温暖的光源。

“别过来。”苍不语的声音嘶哑，拦住了继续靠近的乔伊，他微微抬起头，望向金光中的男人，他印象里从没有这个男人的面容，但他的灵魂里却时时刻刻有着他的烙印。他轻轻直起身，纤细的手指便从发间滑下，落到了他的颊边，他主动蹭了蹭男人的手指，金色的粉末在他脸上散开，留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苍苍在上，”他贴着男人的手，像是少时便离家的幼童，沉沉浮浮迷了路，终于在古稀之年又看见了久违的故土，他的眼中的翠色流转，好像仍是年幼是故乡河边的那一丛柳枝划下的倒影。“今朝春暖花开。我们赞美春日，赞美您的仁慈与富绕，请您…”

他的声音竟有些哽咽，他该祈祷些什么呢。

这祝词曾在他心中重复了万千遍，请您庇佑汉水滔滔不息，请您庇佑夏日雨水丰沛，请您庇佑秋日果实累累，请您庇佑小囡平安喜乐…这些话都是两千年他和她学的，那个女人颧骨有些突，嘴唇很薄，是一副有些刻薄的长相，但他常常在河水的倒影中看见她虔诚地向苍苍祈求，面上的笑意让她柔和又慈祥，坚韧又刚强，如江边吹又生的蒲草。

金光里的男人面容逐渐模糊，像是将灭的烛火最后留下模糊而温暖的光晕，他的脸上仍挂着无私又光明的笑，但是眉目已经无法辨清了。苍不语有些仓惶地伸出手，想要去拉住他的袍角，然而手却只穿过了空气和一片金翠色的光影。苍不语的眸子暗了，好像里面千年的灯火与希望都熄灭了。

苍不语的手最终还是垂落下来，没有说出任何往日该是祭祀的词句，而是轻声落下最后一句：“请您安好吧。”

大地的震动更加剧烈了，像是某种动物苏醒的心跳。

男人的身影在金色光晕中更显模糊，最后竟碎裂成点点细碎的金翠萤火，四周浮现起片片光影，像是往日的皮影戏一般，光影里一个修长的影子头戴金冠，身后背着无色弓箭，挥动手中无锋重剑，光芒之中金色细线拔地而起，每一道上都有翠色生机流转，丝丝缕缕像是由春日蒲草编织的牢笼，柔软温暖却又韧不可摧，困住了另一个身后带着巨大翅羽的影子。

细线不断收缩成一个混沌圆球，球中的黑影不断振翅挣扎，最后却化作一头西方小龙。他终于安静下来，开始在圆球里打盹、进食、玩耍，而一些黑色细线从他身上发散，没入圆球金色的透明屏障，又化作点点金光向上逸散开去。这些金色光点化作点点细雨，裹挟着温暖流动的翠色落在人间大地上，落在人间百姓与世间草木上，因此万物生长，青青草坪间溪流蜿蜒，有男人在山间打猎，有女人在河边浣衣，有孩童在追逐打闹，也有老人在春日中打盹。

“他……他好厉害。”乔伊望着面前的幻象喃喃，“他…他居然把龙王当成永动机。”

“……确实很节能环保。”尤利西斯在耳机那一头也有些恍神。

那些人间万物终究化作金色粉末，在空中纷纷扬扬下落，落在苍不语身上。他终于在这一片金光中，双膝都落在了地上，他匍匐下身，恭恭敬敬地冲着半空中的萤火磕了重重三个头。落在他身上的金色粉末交织成绿色蜿蜒的光影，恍若轻柔的草蔓，又好像是神明给他虔诚的信徒披上的最后一件羽衣。苍不语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他的耳朵拉长，像是精灵，脸颊上从耳侧开始到眼尾都覆盖着翠色鳞片。他心中从没有一刻如此明晰，苍苍不会再复生于世了，即使他是受它感召孕育而成的灵魂，即使他的躯壳曾沐浴喝下它的鲜血。

神明覆灭，他是神明的最后一个信徒。

过了许久，地面震动趋于平静，空气中最后的细碎金光也渐渐消散，只留下一地断壁残垣。乔伊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赶紧三步并做两步上去把自己的好兄弟拉起来。

苍不语的脸色毫无血色，简直苍白到了极点，好像下一秒就要随着这些金色光点一起消散似的，他脸颊两侧仍依旧残留着细密的青色鳞片，像是刚刚化人的山间妖精，他低下头去看自己的小腿，乔伊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见他的小腿上皮肤光洁平滑，丝毫不见刚才伤口横贯、血肉外翻的模样。

乔伊拽了一把苍不语帮他站起来，替他掸了掸落在身上的尘土，小心翼翼地问：“还好吧？”

“去整理剩下的物资吧。”苍不语的声音犹带着哽咽后的微微嘶哑，语气却已然恢复了冷静，“时间快不够了。”

乔伊走回他们的小车边上，一手拎起弹/匣已经空空如也的重型枪/火丢到地上，扬起尘土，他的手臂上青筋因为负重一股一股暴突，显然也已经因为持续的发力而疲乏了。他拿起最后一个弹匣，填入他的大宝贝□□别在腰间，拿起车上仅剩的一个长条黑匣：“走吧，bro。摄制导演组现在出发，准备占领高地啦！”

苍不语走过去，从他手中接过黑匣子，他的背脊挺直，已经丝毫不见刚才跪拜在地时的半点仪态，看上去依旧像是一个拎起大提琴赶赴演出现场的优雅音乐家。

“走吧。”他率先沿着隧道里的铁轨往深处走去。

“刚才那是什么？”乔伊追上他，轻轻问，好像隧道中仍藏有什么东西正在沉睡，嗓音稍微大一些就会将他吵醒。

“……是神明。”苍不语回答道，他的声音里带着些许疲倦，但是这个世界上仍有太多事情要做，他仍旧要继续走下去。

乔伊的步子有些拖沓，西部牛仔靴在废旧的铁轨上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他又问：“是苍苍吗？”

苍不语点点头：“帝书上曾有记载，天庭倾覆，天下大乱，青帝苍君曾受信众召唤从江中醒来，四处云游，匡扶正义，救万民于水火，以身证道。其中有一条功绩便说他镇恶龙于蓟，就是这一带。”

“尼伯龙根是神明的封印？”乔伊皱起了眉，显然他的脑子不太能够帮助他将所有事情串联起来，“他为什么不直接把恶龙杀了？”

“我不知道，也许是觉得罪不至此。苍苍是春天孕育生命的神灵，也是拥有仁慈之心的神明。”苍不语走在前面，他的每一步都精准的踩在铁轨上，像是黑暗中行走在墙头的猫，气息丝毫没有被自己的话影响。“也许芥子是尼伯龙根的雏形，神明寂灭，龙把牢笼当成了繁衍的乐园，破土而出。”

乔伊反而被他大胆的假设惊得一趔趄，险些崴脚，但他刚稳住身形还没来得及说话，耳机中传来尤利西斯带着电流的评价：“有点讽刺，又有点圣人的意味。”

“是的。”苍不语轻轻说，“那时真美好啊。”

他们并没有一直沿着铁轨走下去，苍不语敏锐地发现了一道墙壁上的暗门，那也许是老旧的检修隧道，打开便是向上的破旧砖石楼梯，他们在黑暗中往上走了好一段。地面慢慢变得崎岖起来，两人埋头赶路并不在说话了，连尤利西斯都不再与他们说话，他的电脑上摄像头的也是功能已经打开，然而画面里总是那个笔直的背影，拎着长长的黑匣，在狭窄的山洞里通行。

不知走了多久，洞穴终于迎面吹来了一点点风，然而四周仍是一片黑暗。乔伊打了个哆嗦，他小声问前方的苍不语：“我们要去哪里？”

“这是上个世纪留下的检修道，本应该通往地面，方便检修人员在地面与地下往返。”苍不语回答道。

乔伊敏锐地抓住了关键词：“那它现在到哪儿去。”

“尼伯龙根中所有的道路都只会通向最终点。”龙巢。苍不语没有将这个答案说出来，然而这个词语却同时悬挂在了三个人的头顶。

突然，苍不语停下脚步，前方竟有一道裂隙，在黑暗中透露出荧荧亮光，那光并不明亮，像是孩童时候透过门缝偷看父母的房间，深夜电视透出的屏幕光线。他借着幽微的光线在黑暗中朝乔伊打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他侧耳倾听，乔伊第一次正面苍不语，这才注意到，黑暗中他的眼睛是世界上最潋滟的金翠色，像是春天荡起碧波的湖水，在黑暗中竟像猫一样幽幽发光。苍不语自己却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只是拿手指在自己耳边敲了敲，又放到自己心口处模拟心跳声张合两次，示意自己听到了心跳声。

乔伊也听到了，他们极慢地往那处裂隙靠近，耳边竟然隐隐传来音乐和人声对话，那两个男的声音竟然都有些耳熟，年老一些的沉声说：“我最喜欢跟年轻后辈赌一把。”年轻一些的却嬉皮笑脸地回答道：“赌就不必啦，不如我随便露一两手，大家就这么算啦。”乔伊心说，兄弟，这可是屠龙哎，算p啦，是哪位勇士这么不着调。

乔伊和苍不语随着“天女散花，大家发财”的背景音贴着边缘向外望。乔伊一时间竟被眼前的景象怔住了，他感到自己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荒诞的事情。裂隙外竟是一个挑空极高的站台，这道裂隙是原型拱顶上的一道小缝，距离地面起码超过150米，视野极好，放眼望去底下的一切净收眼底。

然而荒诞的是，铁轨尽头的石壁上，竟然像嵌着一条龙，他的脊背被牢牢钉在岩上，然而他却津津有味的把头搁在站台上，对着一台小小的老式电视机，他的脑袋边上还坐着一个有些僵硬的小人儿，和他一起望着黑暗中唯一的光源，那台全是雪花点的电视机，屏幕上的星爷还在那里满嘴跑火车，全是“金银有屋，家山满福”。

乔伊张了张嘴，却不知从哪里说起好，最后只能化作一句气音，问苍不语：“…他…他男主演在和一条龙看电影？？”

苍不语难得地也扶了扶额头，感到有一些头痛，但他很快就镇定了下来，轻轻打开黑匣子，里面居然是一把M82A1狙/击步/枪。他熟练地将枪拼装起来，甚至迅速地安上瞄准镜。

“这个距离这个武器确实是有点大材小用了，克罗珊娜真的很爱你，道具组很给力。”这把狙击/枪的实际射程大概是1500米，一般的工作领域是摧毁雷达站、卡车、停放的战斗机。乔伊看着苍不语将火红弹头的子弹填好小声称赞，他的声音完全湮没在了喜剧电影的欢乐bgm里。

当然，他和楼下的小伙子可不一样，并不是来看电影的。他在苍不语工作的同时，将耳钉飞快的摘了下来，飞快的贴在了裂隙外的石壁上。

苍不语已经架好了枪。他轻盈无声地匍匐，一动不动。乔伊退后出好几米，从裤袋中摸出微型掌机，连上摄像头，和技术人员一同观赏这盛大剧本的第一场拍摄，也是最后一次，没有NG没有重来。

“他丝毫不像一个刚刚知道神明已死的信徒。”乔伊小声向尤利西斯吐槽。

“不是刚刚。”尤利西斯轻声说。显示屏里，苍不语像是蛰伏在暗夜中猫科动物，场上所有的龙和人都在他的准星里，而他只是安静的注视着瞄准镜里，在草丛后注视着巨龙和小白兔坐在一起分享一袋儿薯片。

作者有话要说：1.我感觉你们应该不太喜欢看20000字大长章（我快写完了！），所以我切开了，就真…还有两章

2.这一章以及后面的两章有很多引用了《龙族II：悼亡者之瞳》第20章/第21章的内容，尤其是很多本来其实是楚子航和夏弥的对话，一方面是有一些话我很喜欢也觉得是龙族很经典的一个场景，然后又有一些自己的想法，所以很多之前楚子航和夏弥的对话也会延用到了夏弥和苍不语的对话里，既作为保留，又拉开了楚子航和夏弥的关系。

3.我其实很喜欢夏弥，就像这章说的好看又没有距离的婴儿肥小虎牙学妹，谁会不喜欢呢，但我也很喜欢楚子航，就觉得他就应该得到一切好的东西，所以我不喜欢他们俩谈痛苦的恋爱，就减轻了楚夏的感情比例，所以后两章可能对于楚夏cp爱好者不太友好，我预警啦，不许骂人哈。

4.等最后二十章发出我会在wb上搞个抽奖，具体规则会在20章的作话里说，希望小宝贝儿蛋们来玩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