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命运的齿轮正向前滚动。

楚子航已经好几天没有出宾馆了，此时他正聚精会神地盯着施耐德派人送来的两台电脑，他们的上一任使用者正是在地铁中失踪的卡塞尔专员。他已经翻阅了一边他们的历史记录，像咀嚼着别人剩下的残羹冷炙并不好受。

他又忍不住搜索了那串网址。那是一个旧新闻的页面，2004年7月4日，“蒲公英”台风，未知事故，配图是泥泞中一辆伤痕累累的迈巴赫轿车，前挡风玻璃碎掉了，车身如同被硫酸烧灼。

他又一次浏览了这个他几乎能够倒背如流的页面，他又开始想那个男人了，想那个雨夜，想那道劈开雨幕的金翠色光芒。他突然想起，他还没有问过苍不语这个问题。他几乎立刻就想拿起手机，但最终他只是捏了捏手机又放下了。他必须找到隐藏在雨夜后的一切，他不能再逃走，他必须知道关于那个男人生死的答案，这对他来说几乎高于一切。

但他又一次逃避了。他好像找不到询问这件事的方法，也没有找到正确的时机。在这一连串的事里，他已经嗅到了真相的味道，雨夜又回来了。这时候不该把教授卷进来，他警告自己，如果这一次还没有找到答案而且他还活着的话，他会和教授好好谈一谈。

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起身想烧一壶水冲泡咖啡。苍教授已经好几天没出现了，路明非像是失去了项圈的小狗也紧跟着好几天都是夜不归宿。不过听芬格尔说他在网吧里大杀四方，呆在一处总比四处走丢好。芬格尔已经睡着了，他的鼾声在房间里回荡，给无聊的搜索工作配上了恰如其分的背景音乐。

他紧紧盯着自己肩胛处的暗红色印记，一颗半朽的世界之树，那是卡塞尔学院的校徽。他从手腕的皮套里抽出昂热借给他的折刀，刀锋抵住手腕，带来一小块皮肤的凹陷。然而锋利的刀刃还没有来得及划破皮肤，他的手机屏幕亮了紧接着嗡嗡震动了起来，上面显示了当前的时间，已经凌晨三点了。

有电话来了，楚子航放下折刀接起来，是普通的外卖电话，但又似乎有些不寻常，竟然是个飒爽的女声。“您好，有您的外卖，我正在您门外，请签收一下。”

“…”楚子航沉默以对，他收敛呼吸，肌肉紧绷。他和芬格尔并没有点外卖，而通常行政酒店的外卖也应该由酒店服务人员转交。然而电话那头却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补充道：“是一位苍先生点的，我帮您放在门口了，您自己拿一下吧。”

楚子航将折刀握在手中，轻轻将门打开一条缝，走廊里洒下柔和的顶光，一片寂静。楚子航望向门边，两个手提袋静静地放着。他观察了左右两边的走廊，将袋子拎入房间重新锁上门。袋子还有些烫，上面印着烫金的酒店名字，一看就价格不菲。

他第一时间走到了窗边，行政套房的落地窗正对酒店大门前的车水马龙，即使有些高了他也能看见一个女人正从酒店大门出来，紧身的皮衣勾勒出姣好修长的身材，机车引擎轰鸣，她在扬长而去之前还向楚子航所在的方向挥了挥手。

“是什么？”芬格尔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大概是受到香味的吸引。楚子航打开还带着余温的手提袋，里面整整齐齐的放着十来个餐盒，装着热腾腾的老鸭馄饨、老北京炒肝和各色小吃，甚至还有两盒油光发亮，色香个大的小龙虾。

“这是地道的中国夜宵吗？”芬格尔两眼发亮。

楚子航拿出最上面的纸条，确实是苍不语的字条，上面只写了：“深夜快乐。”字体清癯锋利，确实很是苍不语的风格。将盒子盖打开，芬格尔已经迫不及待地扑上来。楚子航开始拆另一个小袋，打开后才发现，是一盒热气腾腾的桂花糖糕。

“是什么？”芬格尔厚着脸皮凑来，发现只是一盒小甜点后果断又将脑袋埋进了小龙虾的怀抱。楚子航盒盖上的字条，依旧是那锋利清癯的字体，这次的话倒是长了一些：“初秋的桂花开得很好，听施耐德说你喜欢甜食，值得一尝。”

“他拿进去了。”尤利西斯关掉酒店走廊的监控，摘下耳机，乔伊体贴的上前替他整理被耳机压塌了的头发。

“唔。”苍不语正盯着尤利西斯整理出来的地动数据，老实说对于他这样只了解基础科学的人来说并不友好，他叹了一口气，坐回沙发上，决定放过数据也放过自己。“真担心现在年轻人的自理能力。”

“其实也还好啦，bro。”乔伊拍拍尤利西斯的肩膀，笑嘻嘻地打趣，“男孩子嘛，活着就行。”

“苍，你其实也不太有资格评论别人的自理能力…我监测到，有一组数据经过北美和六个国家的网络中转，通过诺玛的网络传输到了楚子航的电脑上，最终将影响他的地动分析结果。”优利斯西推了推眼镜汇报道，百忙之中还穿插了精准吐槽。

“能直接告诉我结果吗？”苍不语彬彬有礼地问。

“好罢。”尤利西斯似乎也觉得让苍不语去理解分析数据确实不像是人类行为，于是他快速找到了苍不语能理解的说法，“这组数据形成的结果与我们的地动分析有轻微差异，而它将带领着我们的男二号进入尼伯龙根。还有…”

他手指翻飞打开了一个网页：“魔兽世界即将推出新副本，但是画风…有些奇怪，充满了龙类的痕迹。我顺手查了查，果然和那些人有关，他们明明损失了两个亿，居然还有闲钱做这些。”

“有查到他们的目的吗？”苍不语问。

“没有。”尤利西斯摇了摇头，“但是监控到了一个有趣的小东西。一个新建的小角色，ID是‘路明非Ricardo’，职业是人类盗贼——目前的操作者是‘白色北方’的使用者，他是顶级工会的会长，技术还不错。”

“他们想让‘路明非’拿首杀。”苍不语歪了歪头，几乎下一刻就猜出了他们的目的。

“可是，首杀能有什么奖励吗？”尤利西斯皱着眉问。

“说不定会有什么屠龙buff，手臂变成激光炮瞬间秒杀龙王之类的。”乔伊一本正经的猜测。

“别傻了。”尤利西斯拍了拍他的头，像是拍一条拆了家的大狗狗。乔伊蹭了蹭他的手，金色的头发柔软又蓬松，从他的指缝间轻轻穿过。“如果‘路明非Ricardo’在副本中首杀芬里厄，世界上的大部分新闻都会记录这个时刻，那么路明非杀死龙王的消息将在所有混血种中流传。”

“听起来像个童话，永远有人帮助主角一路成长通向幸福的结局，无论是仙女教母还是七个小矮人什么的。”乔伊耸了耸肩。

“明非在哪儿？”苍不语突然问。

“他离开网吧了。”尤利西斯熟练地打开附近道路的监控，发现了路明非离开网吧声音带了些许错愕，“之前有个女孩去找了他。”

苍不语看了看屏幕上的白色连衣裙，轻声道，“是陈雯雯。”

“哦哦，我知道，他的前暗恋对象，是吧？”乔伊插入了他们两人的对话。

“算是吧。”苍不语站起身，抓起椅子上搭着的外套，向外走去。“童话从开始就写好了结局。当首杀完成的那一刻，所有人都会知道是这个叫做‘路明非Ricardo’的男人杀死了巨龙芬里厄。”

“精巧完美的剧本——盛大而荒诞的戏剧。”尤利西斯赞美道。

“旧王随着落日一起沉没，新王将随着太阳升起。”苍不语轻声回道，“可是真可惜啊，我不喜欢用鲜血和牺牲铺就的英雄之路。我们还是不要活在剧本里比较好。”

“你去哪儿？”乔伊追上去问。

“他们已经把男二号送进了尼伯龙根，那男一号还会远吗？”苍不语神色平静，像是顶级剑客要去赴约最后的决斗，他的嘴唇紧抿，竟有一种奔赴命运悲剧的神圣感。

“那我也和你一起去吧。”乔伊抓起帽子，敬了个滑稽的军礼，“场务负责人随时为总导演服务！”

“走吧。”苍不语打开房门，深夜的风卷入室内，带起白色的纱帘。屏幕的亮光落在尤利西斯的脸上，为他的眼眸拢上潋滟的水光，他也看着苍不语说，轻声说：“技术负责人随时为总导演服务。”

苍不语的脚步顿了顿，最后还是接收了这一次“幽灵剧组”的荒唐代号，回答道：“收到。”

又下雨了。雨幕将世界拢入朦胧，在一片水汽中，连跳动的红绿灯都拉长了光晕。

街上几乎所有人都打着伞步履匆匆，只有一个人停在婚纱店的橱窗前，橱窗里暖黄色的灯光照亮了他耷拉着的眉眼，就像一条行走在人群中的流浪小狗，望着窗子里的烤鸡，流露出羡慕、悲伤和胆怯。

“有谁会在意小狗的难过呢？”乔伊和苍不语就站在小巷昏暗的拐角里。一阵秋雨一阵凉。高楼大厦之间冷风穿堂而过，乔伊猛地打了个激灵，搓搓手臂。“现在过去吗？”

苍不语也没有打伞，他的兜帽被雨淋湿了，脸颊和嘴唇上也沾染了雨水。这一次他看到橱窗的灯光投影到地上，一共有两个影子。

“再等等。”他轻声说。

他们一路缓慢地跟随着路明非，看着他为了白衣服的女孩走进了小巷。乔伊舔了舔唇，把自己的黑色雨伞往苍不语头上斜去，乔伊望着被混混包围起来推搡到墙边的路明非，评价道：“他看起来没有什么街头斗/殴的经验，估计打不过那些混混，我们要去英雄救狗吗？”

苍不语摇摇头，只是望着小巷的方向说道：“再等等。”

“你在等什么？”伞终于完全罩在了苍不语头上，乔伊语重心长，“还是撑下伞吧，一百多岁的老人感冒了可不是件小事。”

小巷里传来拳头落在人身上发出的声音，紧接着冲出来一个白色的人影，她跑得太快了，白色的裙子在雨中翻飞，像蝴蝶的翅膀缀满了雨珠。

“这是陈雯雯？”乔伊目瞪口呆。

“不是。”苍不语摇摇头，“应该是之前的那个女孩子。”

“她就这么丢下路明非跑了？”乔伊仍旧一脸不可置信，往前走了两步打算去捞捞可怜小狗。

“不然呢？”苍不语一把拉住往前冲的乔伊，“一起挨打？再等等。”

“再等下去人都要被打傻了！”乔伊反驳道。

“再等等。”苍不语只是这样说，乔伊甚至猜不出来他在等什么，他焦虑地在雨中踱步，他的脚下集聚起了一个小小的浅水坑，映出苍不语面无表情的脸。这个时候他才想起来，苍不语大部分时候有多不近人情。

过了一会儿，他眼睁睁看着场上变成了单方面的群/殴，苍不语却只是站在雨里冷冷旁观，甚至都没有动一下步子。他确实想不通为什么一个连生日蛋糕和祝福都不会忘记嘱托自己跑了整个太平洋的人，会在这一刻又如此冷漠，只是看着小孩蜷作一团，被人拳打脚踢。

终于，混混们踹累了。路明非艰难地撑起身体，靠在墙上，他静静地望着那些混混，眼神却好像穿过了他们，凝望着他们中间的某个看不见的人影。乔伊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苍不语却突然轻声说：“等到了。”

“等到什么了？”乔伊忍不住问。

“另一个明非。”苍不语回答道。乔伊还想再问，却看见路明非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甚至还整理了一下自己并不存在的衣领。乔伊瞠目结舌，原来世界上真的有人，明明脸依旧是之前那张脸，身上的气势却迥然不同了。

“我最恨别人抢走属于我的东西，凡我失去的，我都要亲手一件件拿回来。”路明非轻声说。

这一次，苍不语没有说再等等，然而乔伊却已经呆在了原地，看着路明非一个人在大雨中疯疯癫癫，像是暴戾的世界之王叙述着统治宣言一样念白着《英雄本色》里的台词，如同炮弹一样将小混混们打得人仰马翻，直到他将混混老大拎起来，两个人蹦了两层楼高，乔伊才猛地跟着一起跳起来，看着路明非下坠，在雨中纵深狂笑，跳着华美的踢踏舞，他喃喃道：“太离谱了…”

“该上场了。”苍不语猛地推了他一把。乔伊踉跄一步，被推出小巷。他的金发在雨幕中像唯一的光源，格外亮眼，以至于路明非一眼就看见了他，他望向乔伊，眼神里仿佛藏着暗不可测的深渊，竟让乔伊都打了个寒颤。他只好硬着头皮扬起一个尴尬的笑容，冲路明非挥挥手， “Hi，Bro！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这一刻，路明非突然醒了，他惊恐地四顾，满地都是碎玻璃和折断了骨头不断□□的混混。仿佛英雄一瞬间有回到了他懦弱的躯壳里，他哆哆嗦嗦地说：“我…我没事…你是那天…送蛋糕的？”

“是我是我。”乔伊立马热情起来，“真巧，要不要我送你去医院。”

“你觉得真的是巧合吗？”路鸣泽又站到了路明非的身边，但他似乎有些战栗，语速也变得快了一些，身影仿佛在雨幕中摇摇欲坠，即将像泡沫一样消散，他伸出手，像是要给路明非一个深深的拥抱。“你看看是谁站在街角？你以为他能一直拯救你吗？”

路明非没有回头去看街角，他像是被人戳破最隐秘心事的小孩。他其实有点想立刻见到苍不语，但是好像真的如同路鸣泽所说，他也很久没有管他了。好像自从到了卡塞尔，所有人都要被迫长大，他就像是一只被遗落在巢穴里还没有学会飞的小鸟。他挣扎着扑动翅膀，拼了命地喊叫，可是在意他的曾经陪伴他的人还是头也不回的飞走了。

“没有人关心你，哥哥。只有我，只有魔鬼关心你。你看，只要我给你一点权与力，你不用害怕任何人离你而去。”路鸣泽舔了舔自己的指尖，他的身影更加模糊了。

“你……你疯了！”路明非一步一步后退，路鸣泽却站在原地，他和乔伊站在一起，影子交叠，他站在雨里，浑身湿漉漉的，像是一个走丢的小孩。然而这本该连时间都静止不动的地方，有人悄悄站到了他的身后。

他伸手轻轻摸了一下他的发顶，手指苍白纤弱，穿过柔软的黑发，他轻声说：“回家吧。”

路鸣泽像是突然愣住了，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然而下一刻，他突然嘻嘻哈哈大笑起来，揪住苍不语的衣领，苍不语弯下腰和他对峙，那是一双极其美丽的黄金瞳，海上落日都不足以形容它万分之一的绚烂。他的语气近乎疯癫，“哪里有家呢？哪里有家呢！我们说好一起走呀，一起下地狱，那里会有恶人们在暖呼呼的岩浆里泡澡。”

路明非不知为什么心中突然升起了巨大的勇气，他冲过来，抓住了路鸣泽的手，他之前从来没有这样做过，这只手冰冷而又娇小，是一只小孩子的手，然而他的指尖仍有鲜血，他壮胆式地嚷嚷：“放开放开。”

路鸣泽温顺地松开了苍不语的衣领，又嘻嘻哈哈笑起来，然而他的肩膀耸动，笑声好像哭泣。苍不语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整了整自己卫衣的衣领，像是英伦老派绅士。他看着路鸣泽的声音慢慢模糊，笑着对路明非说道：“哥哥，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回来找我的，你已经被抓住啦！”

路明非没有说话，只是踢了踢脚边的石子。乔伊回过神来，惊讶地指着苍不语：“你怎么瞬移过来了…”

“我并没有那种超能力。”苍不语从口袋中摸出一块手帕递给路明非，指了指他的鼻子，“没事吧？擦一擦，疼吗？”

路明非接过手帕放到鼻子下面，手帕还带着他熟悉的肥皂香气，直到手帕被染红了一小块，他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流鼻血了，他讪讪说:“没事，不疼…”

乔伊将伞递给他们，自己带上帽子，笑得阳光灿烂：“虽然已经湿透了，但是还是撑一撑吧。下雨天总还是有人愿意为你打把伞的。”

“走吧。”苍不语替路明非拍了拍身上的泥，“送你去地铁站，晚上我会去找你们。现在回酒店洗个澡，喝杯热咖啡，当然威士忌也可以。”

他看着路明非的眼睛和青了一片的嘴角，笑起来，继续说道，“你已经长大了，是个可以合法喝酒的英雄了。”

就在那一刻，路明非突然觉得自己颤颤巍巍好像终于飞起来了，他飞出了巢穴，远离了陈雯雯，也好像远离了诺诺，脚下的悬崖危险极了，但悬崖之外有更广阔的世界。

作者有话要说：作话：

1.关于迈巴赫的新闻摘自《龙族II》 第18章：悲剧舞台

2.我不知道首都市区那个时候有没有限摩令，大家就当看了乐子吧QAQ

3.原著里，楚子航进洗手间的时间是四点，在桌上睡着了，然后发现了地动分析中藏着的路线，出门时间是四点十五。我觉得有点不太合理，所以修改了时间。

4.关于路明非和小混混们的爱恨情仇引用自《龙族II》 第18章：悲剧舞台

5.我本来感觉再写两章弦月传就可以结束了，但是写完一章，感觉还有两章的内容（？），我是什么扩写小天才啊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