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又下起了小雨，雨水在地面上氤氲起乳白的雾气。两个男人站在楼道尽头的玻璃窗前，并没有着急各回宿舍。雨水落在玻璃上，发出沙沙声，留下一道道水痕，将窗外的世界微微扭曲成光怪陆离的样子。

因为楚子航的话，两人之间陷入了沉默。

苍不语并没有继续追问的意思，其实他认为喜欢一个人是很隐私的事情，只要当事人不提，就不应该探究。但他常常观察到人们总爱拿着别人的喜欢开玩笑，于是苍不语也有样学样，偶尔也打听提问满足自己猫一样旺盛的好奇心。但他的分寸得宜，当别人郑重地提起喜欢一个人时，就应该被尊重和保护。因为他也曾向往他的爱情如此被人珍视祝福。

“回去吧。”最终苍不语打破了沉默，他轻轻笑了笑，对楚子航说，“有没有人说过，你的性格还挺讨喜的。”

…想想也知道没有吧。楚子航放在自己房门上的手顿了顿，他推开门，屋里暖融融的黄色光线从房门里流淌出来，他在屋门合上之前轻轻地说，“好梦，教授。”

苍不语看着最后一缕光消失在门缝间，也轻轻合上了门，他将腰间近乎滚烫的玉珏取下，放在手掌中轻轻摩挲。他褪下有些湿润的外衣，踢开精致的手工皮鞋，赤着脚走进盥洗室。他将玉珏放在台面上，走进淋浴间，不一会儿乳白的水汽就将浴室氤氲成了白茫茫的一片，玉珏沾染上了水滴，在天花板上折射出盈盈翠色光芒。

“吱。”水声戛然而止，白色雾气慢慢向天花板扩散。苍不语站在镜子前，撑着洗手池抬头看镜中的自己，镜子上的水雾从中间开始消融，露出镜中人一双深邃的眼睛。

镜子中的人有些太瘦了，长发上搭着雪白的浴巾，发梢还滴滴嗒嗒地淌着小水珠。许是前段时间接连受伤还未回复血气，皮肤和嘴唇也透着隐隐的青白。他紧紧地盯着镜子中的自己，也许是头顶上的灯光仍是微暗的暖黄色，他眼波流转之间某种涌起的翠色也染上了温暖的金光。

他缓缓将手抬起，手指划过冰凉的镜面落在镜中人的脸颊上，他的手指因为用力按压微微泛起白色，脖颈上和手背上也因为过大的力道凸起青紫色脉络交错的筋。雨依旧打在浴室的小窗上，然而却不再带来一丝丝声响，空气仿佛沼泽泥潭，变得泥泞粘稠起来。苍不语面无表情地与镜中人对峙，镜中人的神情慢慢地带上了痛楚和隐忍，像是有两个灵魂在争夺镜中这具苍白的皮囊，最后嘴角弧度扩大竟拉出一个微笑，与镜子外苍不语的冷然形成了两幅截然不同却五官一致的脸庞，灯光一闪一闪，像是马上要jump scare的经典恐怖电影。

“啪。”镜面四分五裂，缝隙如同蛛网从苍不语手指处蔓延。一瞬间，镜子的碎片出无数个面无表情的苍不语，他们都面色平静而肃穆，注视着镜子外的人。苍不语歪了歪头，镜中人也跟着他歪了歪头，他慢慢抬起手慢条斯理地将自己的头发擦干，抓起台面上的玉珏，转身离开盥洗室，水雾也随着门的打开被流动的空气逐渐吹散。

雾气浓稠，竹林摇曳，满目氤氲的翠色。

“？”苍不语行走在雾气之间，一时间竟有一种云深不知处的迷茫。四周一片静寂，只有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雾气流动，他身上披着厚重的披风，身形却像是只穿雾而行的猫科动物，轻盈无声。终于，视线的尽头出现了一座高耸的石筑祭坛，云开雾散，一轮皎洁明月低垂空中，近得甚至可以看见明亮之下晦暗的沟壑。

苍不语抬起头，然而他的视力在此时极速下降，只能看见祭坛之上有个人影站在边缘，背着光看不清面庞，却张开双臂邀请他一起到高处去。

苍不语一步一步向祭台走去，一只手扶着冰凉的石壁，慢慢沿着祭坛边的石阶而上，斗篷与粗粝的石面摩擦，发出柔软物摩挲的声音，每一级台阶两侧铺陈地蜡烛随着他踏上而忽然亮起，火光明灭，交织出一片青烟，袅袅向上，拢向一直在高处注视他的人影。

空气中弥漫着檀香被焚烧的气息，当他踏上高台与黑影面对面时，大风骤起，他的斗篷猛地鼓风而起，胸前系带骤然一松，斗篷凌空而起，被风带走，卷往苍茫的夜色中。月光落在面对面两张脸上，一样的苍白清丽，这分明就是两张完全相同的脸。

“这台阶也太高了。”苍不语轻声说。

对面的少年顶着与他相同的脸，却自然而然笑了起来，甚至左边面颊上还露出了浅浅的小酒窝，“向上走的路总是累的。不然人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登上高处，高处又怎么吸引人呢？”

“或许高处也没有那么吸引人。”苍不语耸肩。

少年弯起眼睛，抬起头去看近在咫尺的月亮，月色倒映在他的眸光中，像银色的湖水泛起涟漪：“可是这里就是很适合看月亮呀。”

他向祭台的另一端走去，祭台不大，也就是九十步的事情，苍不语也慢吞吞跟在他身后，两个人的影子在月光中落在地上，交织在一起，严严实实地叠合在一起。少年在高台边缘驻足，下方是起伏的竹海，远方是无尽的黑夜。他竟就这高台边沿坐了下去，将腿垂在祭坛之外，轻轻摇晃。

“你还真是一点都不担心我把你推下去。”苍不语走到他身边，他甚至还扶了苍不语一把，深怕以苍不语现在的视力一不小心就要掉下台去，苍不语欣然接受，顺着他的手在他身边坐下。两个人并排并坐着，连细白的腿杆儿也相同频率晃动，好像天下所以关系极佳的孪生兄弟坐在屋顶的水箱上，远眺CBD的灯火谈谈心。

“灵魂又不会再死一次。”少年望着远处，一江春水缓缓流向天际，那是一缕汉水的幽魂，是苍苍的故土，外面的尘世沧海桑田，这一道江水却一直在随着苍苍的沉睡安静流淌在他最后信徒的心里，这也是苍兰若的来处。

“苍苍还会醒来吗？”少年突然问。

“不会了，兰若。”苍不语轻轻说。他与那少年一样，也注视着远处的江水，月色倾落在上面，波光粼粼，好像成千上百的银色鱼群，虽说苍不语现在只能看见隐隐的银光在黑暗中闪动，但他依旧可以想象月光下的江水是怎样的波澜壮阔，他曾日日夜夜这样注视着它。

“那梅涅克还会回来吗？”少年又问，他望着竹海摇曳，也望着江水奔腾。

“也不会了，兰若。”苍不语低垂眼眸又回答道。“你知道的，江水不复还，故人不复归，人总还是没有办法与天命抗争，神也是。”

少年唏嘘，但他还是坚持问道：“那你还会想他吗？”

“会。”苍不语回答得很干脆，“你不会吗？”

“我不知道。”少年的眼睛里倒映着月光，如江水般波光粼粼，“大义和善良往往都要抛弃个人情爱不是吗？”

“所以你总是很容易就原谅了别人。”苍不语耸耸肩。

“是很容易就原谅了你。”少年一本正经的纠正，“当时的决定是苍兰若做的，我们还是同一个人，但你知道一百年了永远都只能被困在黑暗的书册里，谁不会变态呢。不过想来也是，在尘世间行走哪里就容易呢。”

他转过脸来，轻轻碰了碰苍不语的脸，就像苍不语对镜中人做的那样，然后他笑起来继续说，“能这样触摸到自己真奇怪。何况呀，只有自私的人才会一直只爱这一个人，像我这样爱着世界的好人总是很容易解脱，你这样的坏人才会被爱与恨困在世间。”

苍不语握住他放在自己脸侧的手，淡淡陈述：“世间人都说只在乎曾经拥有，但是谁不想和心爱的人白头偕老呢，人都是贪婪的动物。”

“龙也是吧。”少年收回了手，歪着头望着月亮问。

“万物生灵皆相同。”苍不语垂着头，视线落在自己的膝盖上。

“那你曾经后悔过吗？”少年好像十万个为什么，总是不停地追问，然而他总是不看苍不语，似乎也不在乎是否能知道答案。但是苍不语依旧耐心有认真地与他对话：“后悔什么？”

“所有的事情。后悔在那个夜晚为什么要让梅涅克生气，如果他不把你锁在地下室，也许一切都不同；后悔为什么要离开故土，才会遇见一个人爱上一个人；后悔…算了，人生总是充满了令人后悔的选择吧？所以，你也曾后悔吗？”

苍不语歪了歪头，皎洁的月光落在他的脸上：“无数次。但除了爱，绝望才是命运经久不息的主旋律吧。”

“如果苍苍醒来你会杀了他吗？”少年又问，他的问题似乎一个比一个折磨人，但是他的眼神澄澈，看起来又只是不谙世事。

“这是个不成立的假设。”苍不语反驳道，但沉默了一会儿他仍旧还是诚实的回答。“我不知道。”

“他也是龙。”少年说。

“我知道。”苍不语说。

“说不定龙也有好有坏呢？”少年卷了卷自己的头发，有一戳短短的刘海随着他的拨弄翘了起来。

“是的。”苍不语帮他将那一小缕头发压了下去，少年看起来乖顺又可爱。

“那你要把他们全都杀了吗？”少年追问。

“也许吧。”苍不语望向远方，思考了一会儿答道。

“我们已经脱离封建制度很久啦，怎么还盛行诛九族的制度呀。”少年不满地小声嘟囔。

这一次苍不语没有再回答他。他们坐在溶溶月色，一起静静眺望低处的竹海和天边的江水。黑色的雾气一点点侵袭，慢慢爬上少年紧挨着祭坛地面的手指，沿着手掌手臂蜿蜒上攀。直到它在少年的左侧脸颊勾勒出黑色的花纹，慢慢将他的左眼尽数染成黑色。苍不语才突然开口，“谢谢你将眼睛借于我。”

“没事，就算我不借给你，它也快好啦。不过属于神的东西总还是要少用，这次你用眼睛去换，下次又该是什么呢。”少年歪了歪头，他的一只眼睛里溢满了黑色，甚至看不到一丝眼白，另一只眼睛里却是翠色的波光流转，像是春日里的湖光山色。

“你被苍苍关在洛书里多久了？”苍不语轻声问。

“数不清了，星辰初生之日我便在了。”少年眼眸终究化作一片虚无的黑色，脸颊两侧出现了繁复的花纹，蕴含着星辰运行的至简大道。

“河图洛书，河图主常，洛书主变。故河图化作山河故土，洛书化作风雨星辰。春神苍苍将上古邪灵困于瞬息万变的洛书之中，洛书坠地化作无字天书一册。”苍不语轻声复述一段上古往事，好像他只是一个历史的记录者。

“是的，我见证了你的出生，如此柔弱的生灵竟也敢在这尘世间飘荡如此之久，如此卑微的物种，竟也敢骗我至此。”少年的声音尖利起来，那是几万年的怨气在头顶盘旋，终于落下来，化作戾气肆意的风。

苍不语站起身来，他的衣袍在怨气化作的风中猎猎作响。

“你想借我的躯体重现尘世，却没料我甘愿将苍苍曾予我的玉珏一分为二，魂魄分离，所有的善意与大义自甘坠入炼狱与你共同死守在这份不见天日里，技不如人罢了。怎么样？黑暗的滋味好吗？”苍不语轻声问，语气里却全是嘲讽了笑意。

“哈哈哈哈。”邪灵也站起来，他质问苍不语，“你换走了苍苍封印我的全部力量，却不愿支付酬劳，世间竟有你这样贪婪的人，不是比我更恶上几分？”

“我本就是苍兰若的大恶之相，我行走人世只为替心爱之人复仇，又何来正义之说？”苍不语针锋相对，两人手已拉上对方的衣袍，推搡之间竟在高台边沿有坠落的迹象。然而此时，少年的眼里绿光大盛，迅速覆满了黑色的纹路，沿着衣袍一路向下，落到祭坛上依旧迅速向中心蔓延，勾勒出盛大又美丽的祭祀图腾。

少年惊恐地尖叫起来，“疯子！你们都是疯子！你们永远都会下地狱的！”

“我们从来都身在地狱。”少年的眸子恢复了春水般的金翠色，这是他留给尘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一道黑色的虚影被白色的影子包裹着，被绿色的美丽纹路捆绑着从少年的躯体里拉拽出来，那白色的影子依稀能看出几分与苍不语完全相同的面容。少年的躯体终于失去支撑，化作金色的齑粉，如蒲公英在风中散作纷飞的光点。在最后的瞬间，他的手掌落在苍不语心口，轻轻一推，早已站在祭坛最边沿的苍不语便如同折翅之鸟，垂直坠落。

“兰若！”苍不语大喊，口中却灌满了冷冽的风，祭台之上金绿光芒大盛，是远古的封印法阵已成，万物不可逆转。他听到有人在风中对他说：“你无需害怕，只要你活着我就活着，我只是如苍苍沉睡，终有一天，你也会陷入安眠和我们重归一处。”这句话不说给尘世，只说给他的另一半灵魂。

苍不语在坠落间合上眼眸，他的声音也消散在风中，消散在珠海沙沙中，消散在江水的波涛里：“如果神明只剩我一个信徒，我将为了信仰永不倒下。”

“哗——”苍不语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蒙头的被子滑落，露出枕头上拼在一起的玉珏。它们在月光下发出莹润的光泽，然而其中一半此时却布满了裂缝，像是垂死的蝴蝶在茧上敲击出的一道道裂痕。

“啪。”轻微的碎裂声传来。苍不语翻身下床走到床边，他看着空中遥远的被云层遮住的太阳，终究也没有回头去看身后的盈盈光点和只剩下弯月的半枚玉珏。

作者有话要说：1.这一章标题出自我最喜欢的歌之一：Mr.Miss《明天的烦恼交给明天》 别再问他会爱你多久，未来有谁说得准呢？→取这个标题其实是想引申后半句的意思哈哈哈哈。（版权说不超过三句，就不超过三句呜呜，喜欢的朋友可以自己去听）

2.Jump scare是指恐怖电影中经典而有效的突然袭击式手法。

3.写到明月与祭坛的时候，我心里其实全部都是明教地图的祈圣台哈哈哈。

4.苍宝牌斗篷水火不侵，但是小笨蛋们都要注意用火安全，啾咪！

5.少年是苍宝分离的意识形态，所以他问的这些问题并不是在为难苍宝，从某种意义上是苍宝自己在和自己抬杠（不是x）

6.再也不写谈话体了呜呜呜，难写还像凑字数呜呜呜。这张主要还是希望在弦月传结束之前把之前关于苍宝的一些设定和小伏笔了结了，所以风格叙述上可能比较偏向我自己而不是模仿原作的口吻和画风，另外所有关于河图洛书的事情都是我胡说八道的，如有巧合，不甚荣幸…希望各位宝贝儿们还满意_(:з」∠)_

7.给老爷们跪一个，八月充满了眼睛负伤，手腕手肘负伤，连轴加班的惨痛经历→甚至要连着加班到中秋以后。会在国庆假期结束之前尽量把龙II完结，开启龙三剧情·满月传。（小聪明蛋儿们记得保养好肠胃，因为宴宝真的很会画饼呜呜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