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美国芝加哥。)
银色的飞机在墨色天空上拖扯着云朵,划出一道灰色的痕迹,等苍不语和路明非拿着行李匆匆落地的时候,正巧是晚上九点。夜晚的机场有些空旷,大部分乘这班航班的人都匆匆赶往了下一个登机口转机纽约。苍不语和路明非站在了巨大的行李传送带前面,等着行李落地。
路明非弯腰看着广告架上的宣传单,有些无聊地辨认着一个个字母,广告灯箱的灯光映在他脸上,有点惨白惨白的。苍不语站在传送带旁边,两手插在风衣的口袋里,他很熟稔地压低了帽檐,观察着周围稀稀拉拉站着的几个人。人并不多,一个中年男子穿着西装,看起来似乎是白领的模样,时不时看看腕上的手表,似乎很焦急的样子。还有一对夫妇带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边上是几个背着书包的女孩子,书包上挂着夸张的银链,嘻嘻哈哈地高声谈论着开学舞会,在安静的大厅里有些刺耳。不远处的走廊进口还站着一个机场的工作人员,看起来是个年轻的美洲姑娘,穿着白色的制服,射灯的灯光落在她浅金色的头发和蜜色的肌肤上,好像闪着一点点的光。而她的目光一直隐隐地落在苍不语身上。
“明非。”他拢起眉宇,轻轻地叫了一声,声音低得好像是自言自语,但所幸周边十分安静,路明非听见了。他环顾四周,像一只刚到了陌生领地警觉竖起耳朵的兔子,有些紧张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他不知道苍不语为什么要如此小声说话,但也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好像跟地下党接头似地小声问:“不语哥,怎么了?”
“我需要离开一下。”
“哎?你不和我一起走?”路明非差点抱住苍不语的大腿,像只要被抛弃的可怜小狗。苍不语好心地爱抚了一下他的脑袋,但回答却很坚决。“不,我得现在就走。我们车站见吧。”
和苍不语走在一起可不是一件什么好事。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这些年,这个颇令人闻风丧胆又咬牙切齿的家伙自当年离开了学院便一直不知去向,关于他的爱恨似乎也戛然而止。然而他一回到这里,这普通人并不知晓的世界就像一个生锈的机器,又终于吭哧吭哧开始了转动起沾满了血色的齿轮,那些爱他的,恨他的,想他活的,想他死的浓情蜜意又变得无处遁形,像诱惑夏娃的毒蛇,将他紧紧环绕。
然而无论如何,他都不怎么放心路明非,他摸了摸口袋问:“钱够吗?”
“不够娶个妞,但是去车站应该够了。”路明非攥了攥口袋里的五百美元,耸了耸肩,主动出声安慰,“不语哥你放心,到了车站就有直达车了。”
苍不语也确实不担心路明非到了车站以后的事情,毕竟是S级,学院理因会安排好一切。他想了想,芝加哥的治安向来不好,带太多的钱行走反倒容易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苍不语从不自寻烦恼。
他深知,一个新的世界已经向路明非敞开,一些麻烦的东西会像闻到腐肉的秃鹫,随时可能会找过来。于是他解开了自己衬衫的衣领,修长有力的手指从里面挑出一根红绳,红绳下面坠着一片月牙形翠玉,水头极好,好像带着莹莹的光晕。他望着与玉吊坠怔了怔,最终还是解了绳拿下来,系在路明非的脖子上。“明非,你记住,如果遇见了无始无终的事情,就皆是幻像,只要你足够坚定,它就总会结束的。”
他揉了揉路明非的头发,“它会替我保护你,你要相信它。”
路明非有些费劲地低头去看胸口的坠子,心道,住嘴吧!这是什么托孤flag,嘴上却只敢嘟嘟囔囔,“这玩意儿会自动变出什么大胸妹子召唤兽炮轰大BOSS什么的吗?!”
苍不语移开眼神,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听见。他看见那个穿着工作制服的女孩缓缓地向自己走过来,他又匆匆叮嘱了一句,“出了机场就走,别停下也别往回走,会赶不上车的。” 他话音还没落下,那个女孩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
苏再一次打量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中国少年,一席黑色风衣,牛仔裤裹住了修长的腿,纤细但看起来就很有力,带着一顶看起来不算夸张的贝雷帽,但是现在仔细近看就会发现草草盘在帽子下的白发。都说东方人长得像精致的瓷娃娃,现在连苏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少年确实眉目精致而清秀。
“这位小姐,请问我有什么可以帮您?”少年的声音清冽,英式发音也很标准,恐怕在英国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美国姑娘对英国口音的男孩总会有莫名的好感,苏整了整头发,才开口:“您好,先生,我是苏。有位先生告诉我,我需要在这里等一位乘坐这班航班的白发年轻东方男人。”
“嗯,我确实很符合这个形容。”苍不语将滑落的头发放到耳后,明明是个女性化的动作在他做来却丝毫不显妩媚,他只是问:“他在哪儿?”
“请跟我来。” 苏转身朝走廊走去,苍不语跟在她身后,冲着路明非挥挥手,示意他也可以出发了。
漂亮姑娘的高跟鞋踩在光滑的地面上发出回响。
他暗中猜测她以前可能是个空姐,所以背影才高挑挺拔。他们穿过一条有些暗的走廊,又搭乘电梯下行,苏的脚步很轻快,但是他们之间却很安静,苍不语身上有一种安静的气质,让人不太琢磨得出要怎么和他搭话。
电梯门打开,正对的是贵宾休息室。晚上没有什么起飞的航班,所以贵宾室便被人挪作他用。
苏只把他送到了门口就离开了,这个热情似火的美洲姑娘离开前还给他抛了一个香艳的飞吻。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他能感到门内的人,同样的门内的人也能感到他。但是他还是静静地站了几分钟,末了才敲了敲门,门里传来一个男声,说的是中文,却带着拉丁语系特有的卷翘,“请进。”
他推开门,门里是个金发的青年,穿着一身正式的西装,他带着一副斯文的眼睛,好遮住他颜色不一样的双眸,但是这一切都落在苍不语眼里。他看着沉默的青年,哂了一声,“难道你们加图索家的礼仪该是长辈先打招呼?”
那个青年被戳穿了家族身份也不恼,合上书,从沙发上站起来,“您好,苍先生。你们中国有句古话,叫做青出于蓝。”
苍不语笑了笑,说道,“是么?我倒是知道我们有句俗语,叫洪钟无声,瓶满不响。学着点年轻人,我这叫老当益壮。”他取下了贝雷帽丢在沙发上,露出满头银丝。即便如此,这个形容词从外表酷似少年的人嘴里说出来也多了几分违和。他拢了拢耳边的发丝,带着有几分戏谑的口吻,“好了,小伙子,你要走的路还很长。现在,可以叫你们家的长辈来见我了。”
年轻人推了推眼镜,这幅眼镜可以让他显得温和一点,他也并不在意苍不语说话的态度,只是回答道:“我是帕西·加图索。族长已经在Alinea订好了位置恭候您了。我想虽然时间晚了一些,但是正好能赶上一顿正式的晚餐。请跟我来。”
苍不语语气淡漠地侧了侧身,“那么,你先请。”
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加长的林肯已经早早的等候在了机场门口,苍不语没有说话,帕西替他开了车门,他便稳稳地坐了进去。车上,待人都坐定,帕西给他倒了小半杯红酒,“这个可以安神。帮助好您放松一下。”
苍不语浅浅地尝了一口,便将酒放在车中间的小桌上,他伸了个懒腰,倚老卖老,“这么多年了,我什么都见过,可有可无的放松我就礼貌地浅尝辄止吧。”
帕西笑了笑,这个男人和那些他见过的那些先生都不太一样,他好像什么都不在意,又好像连别人让他受的一点气也要斤斤计较。
帕西还想说什么,苍不语却已经将目光转向了车外,夜幕下星星点点的霓虹灯已经亮了起来,苍不语沉默而苍白的脸透过玻璃窗又重新映回他的眼睛里,他紧紧地盯着车窗外的霓虹,但又好像只是在发呆。帕西看不懂他,便也没有再说话。
(十点半 芝加哥米其林三星餐厅Alinea)
男人有些吊儿郎当地坐在桌子前面,还不是朝着来来往往地女侍者抛几个媚眼儿。不可置否,男人长得极其英俊,金发碧眸,秀色可餐。他只是坐在那里,就好像一个无限能源的发光体,直到门外响起细碎的的脚步声。
男人的这个位置正是餐厅角落,有些偏僻,却很适合约会或者谈话,事实上,有意无意地,这个点的餐厅也确实只剩下零星几桌客人,都离他很远。帕西将人带到,体贴地替人拉开了椅子,虽说面前的人看起来年轻得过分,但早有人吩咐,他是和昂热先生一样的老怪物,他并不介意对年纪上称得上长辈的人尊敬些。然而做完这一些,他便默默地退开去了,一时间在这个由玻璃幕墙和绿色植物隔开的小小空间里气氛有些安静。
苍不语并不是一个聒噪的人,他只是静静坐着,低垂着眸子,将视线落在自己面前的餐盘上,金发的男子估摸也是知道他这性子,却也没有先开口。他拿着高脚杯,灯光打在剔透的玻璃上,闪着晶莹的光泽,他兴致盎然地打量苍不语,又叫来侍者吩咐上菜倒酒,暗红的酒液注入杯子,“你果然一点也没变。”
苍不语没有去动酒杯,开口:“不用叙旧,有话直说。”
庞贝笑了笑,小麦色的皮肤显得很诱人,“亲爱的朋友,你说话的方式还是这么直白得让人讨厌。”他说话的方式带着意大利人独特的热情和蛊惑。
苍不语倒是也笑了,只是这笑容里带着点没有掩饰好的讽刺,苍不语这个人直白到几乎失去了生动,除了冷漠以外,讽刺大约是他学习得最好的一个内容。并没有纠缠在这个话题上,而是选择毫不掩饰地生硬地换一个话题,“贵家族优秀的年轻人不少,我以为那个小伙子只为你弟弟效力。可惜是个短命的。”
男人脸上的笑容又扩大了点,“哦,看来你还是很关心我的。放心,只是借来用几天而已。”
苍不语似乎并不是很喜欢面前的男人,你很难知道他是如何做到冷漠又循规蹈矩的,但是他对这个男人似乎没有那么好的耐性。现下他急于结束这一个让他并不开心的会面,他深知对于这样一个男人好言好语没什么用,于是他的语气几近淡漠,吐出的字也并不怎么客气,甚至有些让人恼火,“有事说事,没事滚蛋。”
“好友,不要那么焦躁,认识你那么长时间,这次那么久不见,我们不该来个热情的拥抱吗美人儿,欢祝我们彼此竟然又一次活着见面。” 庞贝倒是没什么恼怒,脾气很好的样子。
侍者打断了两个人的谈话,一道道精致的餐食被放在桌上,直到侍者再一次离开,苍不语的沉默让这一桌的气氛有点尴尬。良久,他还是开口了,他的语气平淡,像是诉说一天的天气,“你们不想再见到我。”
没等对面吊儿郎当的男人开口反驳,他便把话说了下去,“你们觉得昂热早该下台了。但是你们知道看在卡塞尔的面上我也一定会帮着昂热的。所以你们很紧张。你来,是想要确定我对你们的计划没有什么实质的影响。”他的语速很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
庞贝脸上带着笑容,这是确实更加灿烂了。“我的朋友,这是我见过你说的最多的一次,聪明的人可活不了太久。那是家族的事情,管我什么事儿,你们中国有句老话,不攻击微笑的人?很遗憾,看来你是个例外。”
“伸手不打笑脸人。”苍不语淡淡纠正,“告诉他们,他们想得没错,我不屑那些愚蠢的政/治斗争,但也从不介意和蠢材唱反调。要是他们害怕,大可来杀/掉我——如果他们做的到的话。”
庞贝点了点头,“是你的风格,老朋友。我会提醒凯撒不要选你这个老东西的课。我的儿子要是挂科可就太难看了。”
“你居然还会管儿子的成绩。”苍不语起身,拉开座位。“我还有事要做,请便。”说罢便离开了,徒留一桌好菜。
庞贝一个人坐在位置上,面上带着笑,摇摇头,看着一桌的未动过的餐点,“可惜了一桌好菜。” 金发的青年已经悄无声息回到了他的身后,庞贝笑了笑,“帕西,看着吧,就是为了卡塞尔这个名字,他也不会袖手旁观的。像我们这样的老年人,总都是那么固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