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翻卷,仿佛映衬了少年的怒意。月亮在水面虚无的倒影重新被重重地撕碎,好像碎银在水面可怜兮兮地漂荡。倒是站在狭窄码头上的苍不语,岿然不动,拄剑立着,背脊挺直,过了很久,他的声音悠然响起,沉静而稳重,好像丝毫没有受到天气和少年的影响。
“若说你沉溺于过去好像有几分可怜。”苍不语拢了拢颊边的碎发,手里的长剑附着金色的凌厉剑意,倒像是不可多得的稀世珍宝,“可你这般将人拖进回忆里又甚是可憎。无论如何,清醒过来吧。贺兰若早就死了。自苍苍长眠,我们早已不该姓贺。而苍兰若也早已死在百年以前了,我亲手将他杀死,埋在了汉水源头,你忘了吗?”
“死了?”黑发少年轻声重复了一遍,声音显得格外低沉,“死了。是了,被关在这里百年的又不是你。”他好像在自言自语,白色的广袖在狂风中猎猎作响。他伸出手,手臂绷紧,金色的弓箭齐平胸前拉作满月,风愈疾,苍不语微微皱眉,力透指尖,身上每一块肌肉都紧绷着,仿佛一枚蓄势待发的弓箭,不中目标绝不回头。他们站在雨里对望,衣衫早已透湿,紧紧的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人舒张的线条。
“呵。”白衣少年语气有些嘲弄,他的手指微微颤抖,单眼紧闭瞄准苍不语,“没想到,你活了那么久,还是怕死。”
苍不语提剑立于身前,语气倒是一如既往地平静,好像丝毫没有收到少年的影响,只有蓄势的剑尖泄露了他正处于战斗状态,“不是怕死。”他顿了顿,语气中也带了些嘲弄,终究空气中战意越炽,空中落下的雨滴硬生生扭转成了九曲十八弯,无声地落进江水里。
“既然无话可说,”少年猛地松手金色的箭矢划破寂静的雨幕,贴着水面带起滔天巨浪,水面骤然被划开,一座古式院落缓缓从水面的深渊里升起,横亘在两人之间,飞檐碧瓦,一块块木料精准的榫接,构作这木质庭院。少年莞尔,“我辈岂是舞刀弄枪之人,不如入内手谈一局来定胜负生死。”
苍不语淡淡看他一眼,剑尖一抖,眼前的江水便开开合合凝出了一条阶梯,笔直的通向庭院,他不怕少年耍诈,世界上好像没有什么值得他畏惧的。这眼前的黑袍少年,是世界上最想他死的,也是世界上最不会杀死他的。共生这种鬼玩意儿镌刻在全身每一块骨头上,只要一旦违背,就疼得昏天黑地。
少年放下弓箭,手轻轻挥了挥,弓便猝地化作金色的尘粉,消散在雨幕里。他面前的江面也化出了一道阶梯,蜿蜒向下,两个人踏着水面,往庭院走去,越靠越近,白衣少年眼带笑意,苍不语依旧平静如水,他们彼此憎恶,却又彼此纠缠,两人站在门前,雨水在这里好像变成了江南春日里的斜风细雨,白衣少年仿佛变戏法似的,撑起一把胭脂色的油纸伞,伞上绘着一枝白梅,还散发着幽香。他将伞遮住苍不语的头顶,两个人合撑一把伞缓缓顺着江水铺成的小路往朱门半掩的庭院走去,好像之前的剑拔弩张完全没有存在过。
穿过幽深的竹林,雨水顺着黛色的瓦片砸在青石板上,白衣少年顺势收了伞,雨水顺着伞骨在青石板上溅起了一道水渍。他将轻轻倚在门边,看了看变得微白的天色,轻轻叹了口气,说道,“雨真大啊。”苍不语低垂着眸子,看着地上的水渍,没有接话。
“吱嘎——”老旧的木门上,雕花积了一层薄薄的灰,随着白衣少年的动作扑朔朔的掉下来却没有分毫落在两人身上。少年依旧掸了掸衣袖,“进来吧。”
苍不语拢了拢袖子,先进了屋子,屋子里散发出淡淡的檀香,他眼尖的瞅见屋子的角落里一只铜脚香炉青烟袅袅。他走进屋子,看了眼香炉,才在临窗的榻上坐下,少年合上门也走过去,在另一侧坐下。苍不语瞧了瞧外面的天色,说道,“我没空陪你折腾。”
少年袖子一挥便摸出了一把茶壶两个玲珑茶盏,茶壶微倾,茶香便弥漫而出,澄澈的茶汤落入茶盏,苍不语拿起一个,小呷一口,手指微微一摆,一片小纸人从袖间跌落出来落在小榻摆着的棋盘上,少年微微一笑,袖间也飘出一个小人,抱起棋篓里的白子,“落子无悔,你可准备好了?”
“我若没准备好,你便放我走?”苍不语的青色小纸人抱起黑子吭哧吭哧地在棋盘上哒哒哒跑起来。少年又落了几个白色小人在棋盘上,骨碌骨碌爬起来便把青色小人围在了中间,青色小人倒退两步,便被几个白色小人压在了棋盘上,几个小人滚作一团。
苍不语皱了皱眉头,自己伸手,一只手压住另一只的广袖,啪地走小目,几个白色的小纸人又缠上了他的手腕,他淡漠地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地甩甩手,几个小人儿却缠的更紧了。少年手一挥,白色小人紧挨着放了一颗白子。不多时棋盘上便毫无章法三三两两地布着黑白棋,苍不语手腕上的小人却越来越多。
“噌。”长剑猛地出鞘,棋盘被扑的斩成了两半,棋子噼里啪啦地掉了一地。八荒剑尖就抵着少年的眉心。
苍不语冷冷的看着少年,少年却耸了耸肩,“你把围棋下成五子棋我都没说什么,现在要输了还想耍赖?”
苍不语倒是没回答,只是剑又往前送了送,在少年眉心留下一条细细的血痕,“我要出去。”
“这里清静得很,”少年倒是一点自觉也没有反倒往后退了退,端起茶盏轻轻吹开一圈水波才抿了一口,“多呆一会儿又何妨。”
“恐怕我再多呆一会儿,外头人都要死光了。”苍不语嘴角挂着冷笑,“你是正义凛然,还不是什么手段都用上了。”
“呵,苍不语,你把我关在这里几百年,若不是玉珏裂了,我永远都走不出这里,你又是什么好人!”少年笑意温暖,眼睛深处却掩着讽刺,“不择手段,谁比得上你啊?我不过是向你学习罢了。”
苍不语紧紧盯着他,语气冰冷,“与你无关。”
“怎么会无关呢。”少年笑起来,声音甜腻,“和你有关就是和我有关啊。”
苍不语转身,往门走去,少年抹去额头的血迹,冷笑,“呵,你出的去吗?”
苍不语回头看他,看的少年面色一冷,苍不语神色认真,问道,“究竟是什么给你的自信,这里也会困住我?”
“这里是苍苍宅邸!”少年终于变得愤怒起来,“他承认的是我!为什么会困不住你?你这种恶灵就不该存在在这个世上。知道吗?苍不语,世界上最大的真理就是邪不胜正,所以最后只能是你死我活。”
“我从不承认我是什么好人。”苍不语嗤笑一声,长剑带血,劈开挡住道路的大门,“不过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罢了。”他低低的笑一声,“我?我能有什么好结果。把你交换出去地那一刻,我注定不得好死。”
屋外黑影重重,在门被劈开的一瞬间,黑影好像厉鬼,带着尖利的爪牙,向苍不语猛地涌来。苍不语一柄长剑挥得密不透风,一道道凌厉的剑意撕破重重黑影,过往之处一片尖利的哀声,风声带着低泣,黑色的人影被钝剑劈开,消散又很快凝聚起来,重新张牙舞爪的扑过来。苍不语微微勾了勾嘴角,“连魂杀阵都学会了。”
“怎么?”少年的声音如泣如诉,隐隐约约夹杂在风声中,“这下你该承认,抛弃我背叛我是错误的了吧?”
“……”苍不语的衣袖在风中猎猎,苍苍血脉,千百年来已经只剩下他一人,还是勉强凑上的,所谓一个人的传承,就是独自一人背负荣光走在天地苍茫之间。苍不语抬头,看了看一直飘着雨丝的天空,轻轻说道,“老朋友就要来了。”
“是么?”少年也跟着看了一眼天空,黑影重重叠叠围绕着他,好像簇拥着他们的国王。
“起。”苍不语的耐心告罄,伸出手,剑柄上的铃铛发出带着韵律的清脆响声,铃声好像一种悠远的仪式,散落到庭院的各个角落。过了一息,坎震离兑四角金光乍起,转瞬间,金光如同浪潮奔涌而至,将沿途的黑影扫的一干二净,只剩下凄厉的哀嚎声。少年的微笑一瞬间愣住了,只留下一脸的错愕。
苍不语倒是架起了嘲讽的嘴脸,声音不大,却字字笃定敲在少年的心上。“你?肉身都没有,连一缕孤魂都算不上。你只是这里的囚徒罢了。”
终于,少年猛地跪坐在地,长发散落在地上,显得失魂落魄,他说,“果然,我已无用了…”
“抱歉。”苍不语走上前,轻轻捧起少年的脸,你死我活好像也只不过是风轻云淡的事情,四周的风发出呜呜的呜咽声,好像风里藏着什么幽咽的亡灵。他轻轻搂住少年,拍了拍他的背,这一声歉意隔了百年,终究还是消散在风里。
“就这样吧。我知道,这是我们共同的决定。我恨你,又不恨你。”少年将脸埋在他的肩窝,“至少这一次,如果你活着离开,将我也带走吧。”苍不语放开少年,站起身,掸了掸衣袖上莫须有的灰尘,推开朱漆剥落的院门,抬头看了眼门上的木匾,匾角还刻着两棵缠绵在一起的相思树。苍不语嘴角勾了勾,轻轻喟叹,舒了一口气,说,“好。”
他缓缓踏上平静的江水,水面骤然涌起了波涛,仿佛苍不语衍生的手脚,他踩着涌起的潮水纵身一跃,剑意流转,锋利磅礴的剑气顺着剑锋汹涌而出,划破了触手可及的天幕,露出外面的月朗星稀。身后传来萧瑟的琴音,是一曲送别调。
他落在倒影着翠色的江面上,不远处是停泊着的摩尼亚赫号,江水黑黢黢的,潜藏着深不可知的什么,他信步闲庭地走在江面上,等靠近了船体的时候,他发出一声清亮的长啸,曼斯坦因飞奔到甲板上,就看见他在风中肆意飘扬的衣袖和晶亮的眼眸,恍惚之间,他好像看见苍不语的眼眸间有一抹流动的翠绿色。
大概是看错了,曼斯坦因揉了揉眼睛,苍不语已经踩着潮水,单手撑住船舷一跃,带着一道水痕稳稳落在甲板上,他像落水的犬类,狠狠甩了甩头发,水珠四溅湿了曼斯坦因一身。正想要对他的回来表示激动的曼斯坦因:“…”突然觉得这瓜娃子怎么还是不回来好呢。
“路明非他们下去了?”苍不语接过凯撒递过来的毛巾,草草分了一个眼神给刚刚走过来的金发少年,问道。
“嗯。”凯撒点点头,锐利的眼光落在他身上,不断地审视,苍不语却没有说什么,像这样年纪的年轻人,多半都是这么锋芒毕露的,语言上的教训是没有必要的,反正时间到了,现实会把他们需要学会的统统以最残酷的方式让他们深深记住。
“准备好吧。”苍不语轻声说。“这可不是他们两个人的战场。马上就要变天了。”有什么东西压抑着他的神经,好像昆虫被困在浓稠的液体里,压抑又不安,寸步难行。他看了一眼暗淡的星子,闭了闭眼睛。
“什么意思。”曼斯坦因已经跟了上来,凯撒和几个出来的学生也跟在后面,苍不语回过头对着他们说,“你们走前面。”凯撒难得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服从命令往前走,苍不语和曼斯坦因落到了最后面。苍不语看着前面的学生满脸疑惑,笑了笑,问他们,“知道曼斯的小队是怎么全军覆没的吗?”
整个学院除了苍不语,没有人会这么坦然地谈论这件事情,说他耿直也好,冷漠也好,苍不语就是这样子,在别人还心有戚戚或者难以忘怀的时候,他对于死亡总是有一种近乎无情的超脱,好像只是议论今天的天气。
“永远不要因为短暂的平静而松懈。”苍不语望着水面,绷直了自己的后背,“也永远不要在战场上把后背留给敌人,即使他不在那里。”
“进去了。”苍不语催促着前面还在沉思的少年人,“喝杯热茶,等会可就不会那么悠闲了。”享受这几分钟,说不定就是活着的最后时间了呢?苍不语想了想还是把这句话咽了下去,虽然他觉得这句话没有什么错,不过昂热和卡塞尔似乎都并不喜欢这句话,那他便不说了吧。
曼斯坦因咽了咽口水,以他对苍不语的了解,苍不语绝对还有什么不中听的话没说,不过他不会自讨没趣儿,便也跟着看了一眼江水,走进了船舱里。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这边发现前面可能有点小bug 第一卷结束再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