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泼墨,阴沉的乌云是暴风雨的前奏。
不过片刻,长江上暴雨如注,几乎所有船只都已经躲进了避风的港口,四周除了惊天动地的雨声,再无其他声响。身着黑色长袍的少年站在船头,这种天气里,伞这种工具几乎是没有用的,少年的银发在夜风里划出冷色的弧度,黑色的广袖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闭着眼睛,对于别人来说狂躁的雨水好像温顺的孩子,顺着他额前紧贴的发,划过眼睛和脸颊,在消瘦的下巴尖上汇聚,沿着纤细的脖颈没入宽大的衣领里。他静静地站着,像狂风暴雨里生根的一株墨竹。
“他在干什么?”凯撒坐在船舱里,他的对面坐着诺诺,一只手无聊地绞着红发,一只手托着下巴,眼神淡淡看着窗外,凯撒顺着她的目光望出去,就看见背脊挺拔的苍不语,他站在雨里一动不动好像要和漆黑的雨幕融为一体。
“不知道。”诺诺把手里的一串南红珠子缠来缠去,最后几乎要卷成了蝴蝶结,她的手好像停不下来似的,即使一边和凯撒说这话一边还不停地缠着那几颗透红的珠子。“曼斯坦因教授和他聊天的时候提起按照气象局推测今夜降雨的概率几乎为4%以下,然后他就一直这样子了。”
“我听说贵国的气象局并不怎么靠谱。”凯撒婉转地表达了自己的吐槽,倒是诺诺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了看窗外,是曼斯坦因撑着一把黑伞,伞骨泛着锋利的白芒,往苍不语站着的船头走去。
“好大只。”曼斯坦因突然大声地感叹,但是周围除了雨声什么都没有,他一开口就好像要打破什么似的,吓得他一哆嗦。
“太久了。”苍不语收回毫无神采的目光,突然轻轻地说,然后瞥了曼斯坦因一眼。“别那么大声,会引来不详。”
“什么太久了。你别神神叨叨,怪吓人的。”曼斯坦因两只手抓住了伞,以防它被长江水面上的风带到不知名的地方去。“这鬼天气,和说好的完全不一样。气象局这种东西难道就是为了欺骗大众而存在的吗!”
“不。”苍不语的声音很低,像是连声线都枯萎了。“并没有下雨。”
“没有下雨?!”曼斯坦因几乎整个人都要跳了起来,每一次和苍不语说话他都觉得走进了恐怖片的现场,他看着雨水顺着苍不语的白发,一直流到发尾滴落,在甲板上溅起小小的水花。他觉得自己已经越来越不能理解苍不语了,这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水平简直和白宫里的政客有得一拼。
苍不语没有看视线飘远的曼斯坦因,他的声音飘忽起来,“太久没有回来了。山还是山,水还是水,生灵却都变了,有时候人还没有树好,至少千年之后,它们还在这里。”
“你还是先说为什么没下雨。”与苍不语相处久了之后,曼斯坦因好像有时候也找到了和他说话的诀窍,苍不语有时候是个实战家,有时候又是个哲学家,不过只要把那些神神叨叨的话去掉,也不算太难懂。雨水斜着从伞面漏进来,曼斯坦因的眼镜上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水汽。
“这里不是现在的三峡。”苍不语淡淡说道,眼中一抹深翠色流转,“这里是真正的古夔门。或者说,是也不是。”
“古夔门?”曼斯坦因发现他依旧跟不上苍不语的思路,他只好讪讪地重复这几个字,期望苍不语能再多给一点解释。苍不语望向远方的重峦叠嶂,山顶的雾气里有一方小小的亭子。“看见那方亭子没有,那是碧血亭。”
“碧血亭?”
“雁门关外送别远征将士的地方,黄土白骨,碧血丹心。”苍不语语气幽幽,好像一曲幽怨的笛声。“在清军入关的时候,被一把大火烧了。”
“雁门关的亭子怎么会在这里。”曼斯坦因一脸不相信,他不懂苍不语为什么要说这些。
“那边。”苍不语扬了扬下巴,雨幕间可以依稀看见有一座小小的码头,年代似乎有些久远,几艘画舫停泊在码头边上,似乎丝毫没有受到暴风雨的影响,连桅杆上的锦旗都没有动一动,“那是香杏舫的码头,是秦淮河边最好的温柔乡,每到华灯初上,便有丝竹声响起,舞女着绫罗在船头曼舞,漫天花枝纷纷被抛到船上。”
“你怎么知道的那么清楚?”曼斯坦因擦了擦眼镜,往码头看去,果然桅杆上彩旗高悬,正是恣意大字三个,“香杏舫”。
苍不语轻轻地笑了一笑,“人不风流枉少年。后来秦淮河衰落了,香杏舫的人便也死的死散的散了,红颜枯骨,不过如此。”
“你说得怪渗人的。”曼斯坦因一向是无神论者,却也被苍不语说的背后阴风阵阵。
“所以,这里是我记忆里的古夔门,只不过年岁久了,有些东西早就记不清了,那些印象深的便都聚到一起来了。”
“你怎么突然转成文艺片的风格了,怎么印象深。”曼斯坦因似乎习惯了问题的跳跃,反倒不管其他了,就揪着自己感兴趣地问。
“碧落亭旁,天天有人盼归人,却不见归人,此去一别,今生恐难见,是谓离别苦。”苍不语的语气不见愁绪,似乎讲的是与他全然不相干的故事,“香杏舫里,有穷苦书生恋慕不得,也有窈窕佳人错付终身,是谓求不得。都是苦滋味,所以最叫人放在心上。”
“嘿,说得你都经历过似的。”曼斯坦因嘴上涩涩地打趣,他不像古德里安那么粗神经,下意识的他觉得苍不语可能真的亲眼目睹过这一些,“你说这是你的记忆,按照炼金学上说,这是由新物质组成的…”
“尼伯龙根?”曼斯坦因低声说道。
“接下来大概要变成玄幻片了。”苍不语的嘴角弯了弯,“曼斯坦因,如果一直都用你们西方那些乱七八杂的玩意儿来解释玄学的话,你永远都是触碰不到世界的真相的。如果可以,我还是更愿意叫它芥子。”
“?”曼斯坦因对中文的造诣显然不够深厚。
“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苍不语深深吸了一口气,“红尘三千世界便是无数芥子,先人掌大能,徒手一挥便是一个小红尘。”
“这好像是禅理。”曼斯坦因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在这片土地上,所有的河流都是我的归宿,都将臣服于我。”苍不语语气淡淡,“如若有一片水域,它反抗我,你知道它意味着什么吗?”
“什么?”曼斯坦因配合的问道。
“说明它亦被人操纵。”苍不语一字一顿地回道。
“这是我的故人在向我表示欢迎啊。”苍不语笑容淡淡,明明嘴角微勾,从曼斯坦因的角度却可以看见他眼眸里的冷然和决绝,竟然让人忍不住心惊。
“曼斯坦因,从现在开始,夔门计划,由你全全负责。”
曼斯坦因还没有还得及说出口什么,便见少年衣袖一飘,足尖轻点,便像利刃一般越过扶杆,黑色的衣袍猎猎,右手微翻左手握住刀鞘一抹,便见银光乍破,八荒出鞘,四方太平,他站在摇摇欲坠的古旧码头上,低垂着头,面朝滚滚江水。
他微微抬剑,横于胸前,左手在刀刃上一抹,手掌浮出一抹红痕,一道金光便向受了什么引诱似的从指尖的皮肤涌现出来,猛地往血涌出来的地方窜去。
曼斯坦因记得他曾经问过,苍不语说,那是王道。王道是利刃,可破天下一切魔障。可惜,王道本身便是魔障。何为王道?曼斯坦因记得他曾经问过苍不语,苍不语说得王道者得天下,却又说王道本就是执念入魔。之后追问他到底是什么,他说,王道就是无用。
血点往下垂直落下去,却没有掉在地上,反而在半空中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带着浅浅的金色光芒向四周散开去,这时,苍不语抬头纵身一跃,立剑身前,猛地往山峦方向一劈。一道剑气劲射而去,四周的空气仿佛遇到了灼热的温度渐渐扭曲看来,山影模糊了起来,渐渐被剑气撕扯开来,露出了月朗星稀的清朗夜空和波澜不兴的江面。
“出去!”曼斯坦因急急地跑向主控室,冲着大副喊道,“把船开出去!”
所有人几乎都汇聚到了甲板上,他们站在狂风暴雨里,不远处的裂缝里却是一片晴朗,船一路乘风破浪往小小的空间豁口行去,苍不语和小小的码头都被遗落在了后面,路明非和曼斯坦因几乎同时往船后跑去。
雨伞早就不知去向,曼斯坦因高声喊道,“阿苍,快回来。”
苍不语漠然,他在暴雨中低垂着头没有一丝反应,路明非握紧了都是雨水冰冷潮湿的铁栏杆,一脸惶恐地冲着苍不语看去,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路明非。”雨幕隔开了他们和苍不语,让苍不语的身影模糊了起来,空间的裂缝随着船的驶出而一点点合拢,苍不语的声音却透过雨幕传过来,格外模糊。路明非小白兔似的竖起耳朵来,才听见他说。
“守当守之人,行当行之道,便没有心魔,红尘三千,无善恶,无对错,只求问心无愧,便所向披靡。”
等路明非回过神来,江面上再无一点点裂缝的痕迹,只剩下一片风清月朗和暴躁的曼斯坦因教授,“那个蠢货,他根本没想着回来!”
码头的雨声,渐渐小了下去,苍不语拄着剑,站在码头上。
月亮渐渐从云层后面露出头来,苍不语望向水面,慢慢的,银色的月光在水面汇聚,像是水底聚集了一大片银色的小鱼,江心响起了水面翻涌的声音,一个青丝及腰的人影渐渐浮上水面,缓缓向着苍不语走过来,水花在他足底汇聚又散开,好像凋谢的莲花。
“苍,”他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显得发闷,“好久不见呀。”
苍不语抬头去看他的狐狸面具,语气显得有些冰冷,“是么?我们不是前些日子才刚见过么?何况,遇见你也不是什么好事情。”
“苍总是这么的不近人情。”少年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显得格外亲昵缱绻。他穿着月白的袍子到正好和苍不语相对,他们一个站在水面涌起的水花上黑发白袍手擎弓箭,一个立在码头白发黑袍手握长剑,若不是头发和衣袍在风中划出弧度猎猎作响,倒像是时间静止了似的。
“没想到,”这一次打破沉默的居然是苍不语,他的声音冷冽,像千年的寒霜,“这片水域竟然归顺于你了。”
“本就是我们的水域,当初你将我埋在这里,就该想到会有这一天。”少年的声音仿佛裹着蜜糖,明明是和苍不语相同的声线,却听起来好像温暖的邻家少年。但他的话就像利刃一样,笔直地扎进苍不语的心底,他说。
“哦,不对,贺兰若,你就没想着要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苍宝出现新别名。
苍宝:穿上我的小马甲.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