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尼亚赫号前舱，一片死寂。

在所有人的沉默之中，苍不语拿着冒着热气的马克杯，终于从舷窗边的长桌旁站起身来，将桌上的桌布摆正，才缓缓走向监控屏幕，监控屏幕前已经围满了人，只是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大屏幕上仍然显示连接断开，十五分钟前，下潜组失去音讯。

下潜组的成员一个是他的学生，一个是他的重点关注对象。他看着屏幕上的雪花点，曼斯坦因的呼吸很沉重，低声对着刚到的苍不语说道，“十五分钟过去了，生还机率已经很低。”

凯撒紧紧地盯着屏幕，“现在应该派遣第二组下潜。” 他的声音很凉，显得有点冷漠，“第二组可以是我一个人，也可以从其他人中抽调！他们的氧气至少还能坚持一个半小时，氧气还未耗尽，他们就还没死！我已经做好下潜的一切准备。”

“卡塞尔学院从来就没有一个人下潜的先例。”苍不语也同样冷冷地答道。

“为什么不能试一次呢！”凯撒步步紧逼，眼睛微眯，显得很是强势，可苍不语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盯着屏幕，低声而又笃定地说道，“你现在是冷静的吗，凯撒·加图索？”凯撒愣了一愣。

苍不语低声说，“现在开始，服从命令。”直到这一刻凯撒才意识到，苍不语才是他们这次计划的总负责人，而不是一直守在监视屏前的曼斯坦因。

曼斯坦因抬起头来，看着同样紧绷着的两个人，语气显得急促，“不是这个问题。”他喘了一口气，然后才说，“你知道我的言灵是什么吗？”

他微微提高声音，“是’蛇’，和叶胜一样，但我的领域比叶胜更大，直达水底。水底有剧烈的变动。”他转移了视线紧紧地盯着凯撒，“你也感觉到了吧？水对于声音的传播是有利的，你的’镰鼬’听到了什么？”

“噪音，”凯撒低声说，像是怕惊动什么，“可怕的噪音。”

“这一点我比你们清楚。”苍不语似乎是总算回到了有人气的地方，在学院呆了半个学期好像说话倒是顺溜了一点，“青铜城毁了。”

曼斯坦因愣了一下，却丝毫没有怀疑苍不语的正确性，只是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在这里，水流到哪儿我的感知就到哪里。”苍不语轻轻弯了一下嘴角，像是笑了，但好像又没有。“这是苍苍世代驻守的故土。”

“你们祖先心挺宽的，他在这里好像也住了挺久的吧。” 凯撒紧紧盯着屏幕，嘴上虽然好似调侃，但是神色却异常的严肃。

苍不语倒是没有在意，反而答道，“有的时候一个人实在是太寂寞了，所以他们从不抗拒客人，自己强盛之时如太阳，又怎会考虑蝼蚁的善恶。谁又知道之后会发生那么多的事情，这客人又会雀占鸠巢如此之久呢。”

“休息一下，养精蓄锐，等下还有大事要做。”难得的，苍不语好似在安慰人，虽然安不下心来，但是凯撒下意识觉得他说得对，他在咖啡桌边找了个位置坐下，只是精神上的弦依然紧紧绷着，不似苍不语，已经完全放松地瘫倒在控制室唯一的小羊皮沙发上，闭着眼睛，好像什么都没有办法让他感到焦虑或者是害怕。

突然，苍不语猛地站起来，他终于听见风里传来了呜咽的声音，又好像是错觉。但这是一个信号，只不久，那种若有似无的呜咽就消散了。“来了！”

然而这时，连苍不语也始料未及，路明非的声音在控制室里炸裂开来，失控的’蛇’高速洄游，强行征用让曼斯坦因的瞳孔渐渐涣散，“他妈的你快点儿！我们在水下要死了！给我查那张青铜城的地图！”路明非的声音前所未有的高亢，凯撒从自己的位置上冲到控制台前，这种能力超越了任何已知的的规则。他突然想起苍不语曾经说过，路明非是个奇迹。也许他确实是对的。

苍不语站在角落里，似乎控制室里的每个人都忙得脚不沾地，他像是一个影子站在阴影里，毫无声息也毫无存在感，只有凯撒悄悄地看了他一眼，他以为路明非传来的消息能够让苍不语振奋，但是显然让他失望了，苍不语毫无波动也毫无破绽，好像没有什么是可以打动他的。

突然，苍不语身边的气息变了。他像一把蒙尘出鞘的剑，突然一瞬凌冽的剑意扑面而来，打的人措手不及，他好像一直在等着这一刻，他轻声说，“来了。”他的声音很轻，但落在每个人的耳朵里却好像惊雷。

“看外面！”沉迷于逃生路线的人被他惊醒，惊呼起来。

“青铜与火之王诺顿，他的高热加热了江水，造成大量水蒸气。我们忽略了温度表，外面的水温已经接近50度，泡温泉都太烫了。”零说，“看起来是有计划的，他来捕猎我们了。”

苍不语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向门外走去，他的手握住滚烫的门把手。

曼施坦因全身虚软，只有瞳孔高速地闪动，“言灵·蛇”正在超频工作，他残留的意识都用于维持通讯了。苍不语回过身，他的视线落在每一个人脸上。

“凯撒，从现在开始这艘船由你负责了。”苍不语突然说道。

“…”凯撒张了张口，想问那你呢？然而苍不语提着剑站在门边，这姿势已经说明了一切，他像古代的剑客，独来独往，已经准备好面对下一个赌局。他突然有点明白出发前曼斯坦因说的，苍不语一个人就是一个行动组是什么意思。苍不语从来不做多余的事情，庆幸、后悔、遗憾对他来说都是毫无意义的情绪，他的每一步都在执行他的使命，他的使命高于一切，所以他无需为死里逃生庆幸，也无需为已经失去的难过，所有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过客。凯撒心中突然有些憋闷。

“你能杀死他的，对吗？”凯撒问他。

“我不知道。”苍不语平静的答道。“必要的时候你可以直接向他开炮，不必顾及我。”

他带上无线电耳麦，打开门走到甲板上，门没有关，所有人都能看见他在水雾中若影若现的身影，笔直得好像一杆青竹，在无边的风月里飘摇。凯撒跟着他走上甲板，突然，苍不语停下脚步，“真遗憾，但是我好像没有其他人可以托付这件事了。凯撒，汉江源头有一双相思树，如果我死了，你去帮我把树下埋着的玉玦带回学院交给昂热吧。”

凯撒静静的看着他，最后只是沙哑着声音说，“好。”

苍不语这时才想起，之前那个梦竟然是预言，他身边的金发青年，不是梅涅克，而是同样金发的凯撒。最终，他还是说，“回去吧，凯撒船长。”

凯撒看着苍不语一步一步走进白雾里才回到船舱，他说，“我现在接替苍不语船长的职责，格雷森掌舵，古纳亚尔监视声呐，熊谷木直确保轮机舱燃油，帕西诺检查鱼/雷舱，风暴鱼/雷发射准备。”恺撒高速地下令，“零，你负责鱼/雷的发射。”

“真的要准备鱼/雷么？”零看着消失在白雾里的身影，他身姿矫健，右手猛地一撑金属栏杆，翻身便跃入江里。卡塞尔学院里的每一个学生都知道苍不语是个疯子，但直到现在，他们才猛然认识到，这样一个人也是一个战士。

“希望不用。”凯撒低声说。

苍不语踏在水面上，他的脚步很轻，水面上晕开一圈圈涟漪。他单手仗剑，四周都是弥漫的雾气，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早已不是以前的苍不语，他与这片水域隔了千山万水上百年之久，现在回来却还是熟稔。

水里充斥着浓重的金属气息。

真是让人厌恶。苍不语微微蹙眉，雨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漆黑的雨幕划过几道银色的光，他感觉身上有些黏腻，雨水顺着他的发丝落在剑上，好像无数只手在拉拉扯扯，他看见江面的那一边一轮红月圆满地低垂天边。

遥遥地开来一只小船，芦苇篷带着江南烟雨的潮气, 苍不语嘲弄似地瞥了一眼，他就知道，恶魔从不会善罢甘休。

他看了一眼在江面上往前滑行的摩尼亚赫号，一道银色的影子裹着夜色从船尾登陆，苍不语冷哼一声，“呵。”也不看看是谁的地盘就敢随意撒野，自己终究是太久没有回来了。

他袖子一挥，一道剑气往那道影子打去，今日八荒剑出鞘，恐是不见血不罢休了。只期望自己解决麻烦之前，凯撒他们还能活着罢。

他看见有人站在甲板上，金色的头发在夜色里格外显眼。所谓伙伴，就是踩着他的尸体，也要完成他想做的事情。这是梅涅克告诉他的，也是那么多年他一直所相信的。

他好像这么多年来一直为了复仇而活着，为了这句话而活着。仇恨才是比信仰更能让人苟且延喘的东西。可是这一刻，他突然有点希望这些年轻人能活下来。那么久了，他的伙伴死的死，散的散，老的老，只有他一沉不变，他大概偶尔也想要些新的伙伴吧。

“可你是个什么东西呢。”他轻声问，声音扩散在潮湿的水雾里，那艘船开的很近了，船头立着的还是那个白衣男人。

“你不是东西啊。”白衣少年笑了笑，长篙一撑，来到苍不语面前，“你以为你逃的走？”细看之下，他有着与院中的少年完全相同的长相，然而气质竟已经全然变了，他的眼睛已是全然漆黑，看起来邪恶又诡异。

“你费尽心机，却又杀不死我，意义何在？”苍不语有些烦了，握住剑柄，仿佛打算一次解决了所有的问题。

“你以为我愿意来？你总作恶，我看不惯罢。”白衣少年倒是语气轻松。

“作恶？”苍不语冷笑一声，“何为作恶？世间善恶，由心生，由心论。你算是什么东西？”

“我也不是东西。”少年轻笑，“你若不好过，我便好过了。我本以为那个蠢货被你出卖百年，心中总有怨气，谁知他竟只求你一声抱歉。我本是棋差一着，只能被你困在书里，然而玉玦裂了，你竟还回到这里来，那我定是要亲自来找你讨回公道。”

苍不语不再说话，再这样被他拖延下去船上的人都要去死，横剑身前，冷声喝道，“让开。”苍不语望向摩尼亚赫号的方向，它的情况并不好，诺顿已经发现了它，并且发起了袭击，而自己却被这个白衣人拦在这里。

“不光是他们，你的小宝贝也要死在下面了。”白衣少年轻巧地瞥了一眼水面，水面下面正在发生着巨大的动荡，他们心知肚明。

苍不语狠狠地咬了咬牙，至少路明非不能就这么死了。人这么多年总要有一点活着的意义，苍不语和昂热都会在不远的未来老去、死去、消失。但是他们的理想不能就这么消失啊，不然怎么对得起走进黑暗里的同伴。他们的道路需要别人来继承，屠龙的道路上总要有人来前仆后继。

所以路明非不能死在这里。苍不语猛地往前提剑贴身而上，白衣少年根本不设防备，杀了他苍不语也会死，伤了他苍不语也没有好处，没想到苍不语竟然毫不犹豫。

苍不语的洛书书页飞散，“飞鸟，缚！”灰色的飞鸟影子从洛书里窜出来，带着尖利的鸣叫，将白衣少年团团围住。少年的脸色顿时不太好看起来，“你竟还有这一手。”

“呵。”苍不语仿佛出了口恶气，难得地笑着说道，“洛书惊鸟，可缚万物，不死不休，你好好呆着吧。”

少年狠狠将手中弓箭一转，灰色的飞鸟迅速化作烟消散开去，但这毕竟本不是他的东西，于是又有飞鸟前仆后继地补上。少年不敢再往前走一步。惊鸟阵之所以缚万物，是因为他拘禁的是人的灵魂，万千飞鸟，与他同源，都是以灵魂为食的恶物。

他算不上人，若是往前走进灰色的鸟群里恐怕要被撕扯的什么都不剩。他幽幽道，“你倒是下得去杀手，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你连他也不管吗？”

“他就是我。万事万物我们一起做决定，那时也是。”苍不语收起洛书，单手捂住嘴，他不断地咳嗽，血液好似控制不住一样，从他的嘴角溢出来，透过苍白的指缝，落在洛书惨白的书页上，转眼便好似被吸收了一般消失不见，书册依旧光洁如新。然而血越是落在书上，对面白衣少年的脸色便约红润，然而苍不语根本不再管他，转过身往摩尼亚赫号走去，他的长剑划过正前方的空气，却好像碰见了什么阻碍似的飞溅出火花来，他一路劈斩一路往前走去，白衣少年看了看他和满手的血迹笑了笑，最后还是对他说。

“喂。你我才是最亲近的人不是吗？你以书为介，将灵魂分割与我交易，不就是为了变强复仇吗？还要在继续被蒙蔽下去吗？这书在吞噬你的性命，你死了我们都得死。”

苍不语的身影顿了一顿，“我从不骗自己。”他嘲弄的说道，“你永远不能成为我，你只知道要做对的事，而我却做的是我要做的。你只知道要活着，又怎么和我比。”

“为了复仇，连死都无所谓了吗？”少年隔着灰色的鸟群，望着苍不语的背影，那个背影没有再停下，甚至没有回头，他喃喃道，“果真是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