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疯子还没有出院。”
施耐德看着窗外,难得的秋高气爽。
他很少会在教学楼里和曼斯坦因碰上,除非他乐意。他的声音像迟钝的铁器在砂纸上摩擦,自带着沙哑的嘶声。曼斯坦因从走廊那头走来的时候听得正清。
“嗯。”他点点头做了肯定,想了想推了推眼镜补充道,“从十年前开始那帮校医院的就说他活不过冬天,他倒是活蹦乱跳到现在。”
“祸害遗千年。”施耐德平静地接上了一句,喉咙里嘶嘶声中恍若藏了一声叹息,倒让语气带了些轻嘲,“担心他还不如担心自己这把老骨头。”
“我想是的。”曼斯坦因把书放在窗檐上理了理自己的衣襟,打算走进闹腾的教室,突然他眯了眯眼睛,说道,“夔门计划的名单定了。”
“我知道。”施耐德往走廊外走去,他只上一节课,是为了顶替在中国长眠的曼斯。
“领队导师是苍不语。”曼斯坦因的语气突然变得犹豫起来,“由我协助。”
施耐德顿了顿才点点头,“按道理说,苍不语的职位和等级确实可以胜任这个位置。”
“我知道。”曼斯坦因有点挫败,和施耐德聊天果然是他今年做的最愚蠢的决定。“但是,我实在没法想象,苍那样的人……他会指挥团队?他总是完全不顾性命去屠龙,不只别人的命,还有他自己的,他就像斯巴达的勇士一样无畏,在敌群中手拿利剑披荆斩棘却从不记得带盾牌保护自己。”
“屠龙本来就是项危险的职业。”施耐德停下脚步却没有回身,他轻声说道,“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也要你跟着吧。名单是校长选定的,涉及到龙王没有比苍不语能更让他放心的人了,甚至甚于他自己。”
“他们好像不惧死亡一样。”曼斯坦因叹息,“在他们眼里死亡就和呼吸一样自然,是上帝的一场游戏,game over 了也可以开始下一局。”
“若是活得久了便看得透彻,世人畏惧死亡多半是有人有物留恋,不忍离别。说起来,我不太相信想苍不语那样的人会相信转世。”施耐德看了看表,离下一节课开始还有一分钟,已经有学生开始向门口张望,他打算结束这个话题,“他这一世就活得太累了。”
“也是。”曼斯坦因含糊地应道,便走进了教室。
施耐德一个人往外面秋日的阳光里走去,虽说阳光很足,但约莫是到了秋日太阳离地球远了的原因,阳光显得有些冷清。他曾经听人说过,只有这一世有遗憾和无法实现的期望,才会相信来世得以补偿,苍不语这样的人,若不是报仇的念头一直支撑着他,恐怕早就行将就木。
这一世便活得毫无希望,又怎么会渴求下一世。
“需要帮忙吗……不语哥。”路明非讪讪地站在病房门口。
苍不语摇摇头,伸手脱去了看起来洗得发白的病号服,接过路明非递来的衬衣,路明非贼溜溜地偷瞄了好几眼。苍不语的上身纤细而苍白,若不是那天晚上在车站亲眼所见,很难想象这具身躯暗藏了如此惊人的爆发力。胸前的疤痕已经愈合,新长出来的肉露出了稚嫩的粉色,是一道接近心口的穿透伤。
这是路明非第一次发现,在他印象里无所不能的苍不语,也会离死亡这么近。
“跟上。”苍不语在路明非发呆的时候已经换好了衣服,镇定地整理着风衣的下摆,在他的字典里似乎丝毫没有害羞和避讳这样的字眼。无所求便无所惧,路明非迷迷糊糊地突然想起了这么一句话。他难得的觉得今天自己有一点萎蔫,但是一向敏锐的苍不语今天却没有察觉。
“去哪儿?”路明非跟着苍不语穿过了校医院满目皆白的走廊。
“刚刚来的西装男叫你去安珀馆开会吗?”苍不语淡淡问道。趁着今早芬格尔打着探望苍不语幌子,来行蹭特供的中式早餐之实,这哥俩一边打着嘴仗一边就用学院给苍不语配置的电脑给学生会寄了封表忠心的申请。苍不语静静地看他操作,作为一时心血来潮并不靠谱的狮心会挂名指导老师,他丝毫没有替楚子航说情的意思,只是在路明非惊叹alien配置玩游戏有多逆天的时候才轻飘飘来一句,“拿去用吧。”过了一会儿又后知后觉地补上一句嘱咐,“沉溺游戏不好。”
“不会不会。”路明非眉开眼笑,看得芬格尔目瞪口呆,半天才嘴里含含糊糊说道,“溺爱,这绝对是典型中国家长式的溺爱。”
苍不语瞥了他一眼,毫无温度的视线差点让芬格尔蹦起来,大喊受到了不公平的种族歧视和区别待遇。
“哦…”路明非摸了摸鼻子,似乎把自己小卡片送来的干事是这样子说的没错。然而,因为人家穿了西装就叫人家西装男真的大丈夫吗?学生会的干事们分分钟哭给你看呀,就连校长估计也要因为躺枪哭晕在厕所里了吧!
“总穿得黑不溜啾和殡仪馆刚出来似的。”苍不语继续精准地补上一刀,路明非隐约觉得校长的膝盖千疮百孔。外面的阳光很足,不过美国中部的秋日向来如此,若是像剑桥那般不分时节的阴雨绵绵才叫人觉得不正常。
虽说只是凉风习习,苍不语却已经穿上了厚风衣,配上他还没有恢复起来的苍白脸色显得有些孱弱,他走在前面,路明非微微落后了半步踩着他的影子跟着,低着头活像个受人欺负的小媳妇儿,苍不语稍稍放慢了步子等他和自己并肩。
沿着草坪走了一段路,安珀馆其实并不远,比起旁边荒废的诺顿馆似乎多了一分人气。
“就这么闲置着?”
“啊?”路明非双眼都透露出“我很茫然我很懵逼求详解”的神色,苍不语只好补充道,“诺顿馆。”
“哦哦哦,”路明非连应几声,“我也不想呀,可是我又没有钱去整修,就院子里的游泳池也咳咳咳,”路明非故作夸张地张开手臂比了比。“而且…”他耷拉下手来,“只有这么几个人住,实在是太寂寞空虚冷了,连个姑娘都没有,高处不胜寒呀。”
“如果有人收你钱,我可以把他请去太平洋游一圈。”苍不语为这件事情提供了解决方案。
路明非惊恐地看着他,“不语哥,你会开玩笑了?”
苍不语往前平静的走了好几步,才淡淡答道,“我没有开玩笑。”他沉稳的语气告诉路明非也许他说的游泳真的是被丢到太平洋去游。
身边已然多了一些穿西装的学生会干事,大约这些孩子有不少出身不错,脸上的笑意之下总是藏着一份矜傲,让苍不语感到有些不太愉快。苍不语是一个自己不愉快了就需要有人比他更不愉快的人。他决定快一点去找凯撒。
若说苍不语为什么下意识地不喜欢凯撒,大约首当其冲的就是他身上的贵族气质。这样的迁怒实际上是毫无道理的,实际上苍不语以前结交的大部分朋友都贵族,第一个就是卡塞尔。然而,金发,贵族,闪闪发光,相似的外表让苍不语几乎下意识地去回避一个和他一样的人。每个人面对这件事的态度都不尽相同,这样的情绪似乎也无可厚非。有时候,执念是世人最深重的罪孽。
推门进去的时候,厅里的人并不少,不过也不多,显得安珀馆的大厅格外空旷。凯撒站在主座前面,看到门口除了路明非还有一个人的时候难免多了份对于事情超出计划外的惊讶。但他还是说道,“教授能来,蓬荜生辉。”
“我是来找我的学生的。”苍不语指了指靠在墙上盯着零头发两眼放空一看就知道百分之百在发呆的诺诺。路明非现在才搞明白,卧槽,原来不是送我过来,我只是个顺路的吗?人生都晦暗了,说好的师生情呢!
“不语教授。”凯撒还是照着师生礼仪俯了俯身算是行礼,“我还以为您是来给路明非壮胆的。”学院里的人大多都知道,这位学院最能打(?)的教授对于这位“s”级的袒护程度堪比护食。
“你不是一直以古希腊的那帮‘话痨’作为目标吗?”苍不语语气敷衍,连正眼都没有给他一个,“说服一个人对你来说应该很容易吧。”
“当然。”凯撒点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不过他马上反应过来似乎有哪里不对。话痨是什么鬼,他微微噎了一下。苍不语好似完全没有发现他的无语凝噎反倒顺口便又是一记补刀,“说起来,古希腊的衰退也多亏了这些光说不干的‘圣人’。与其弄什么士气大会还不如早点去训练室多做一组体能训练。”
苍不语意味深长的扫了眼四周,“这一次的行动绝不是演戏。这是肩负着自己和同伴的性命,面对宿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战场。”
他看着诺诺忍不住伸出手来,揪住零的头发努力盘成一小坨又散开,然后收回了目光继续说道,“按道理我不该出现在这里,不过作为计划的总指挥我想我还是打个招呼比较好。”
“我不知道昂热为什么会选择学生会作为这次计划的主要执行人,”他的神色淡漠,微微扬着下巴,这里也只有他敢这么冷淡地直呼校长的名字,“从明天起开始集训,谁要是不愿意就别留在我的队伍里。”他吐字很清却很锋利,凯撒只觉得一股戾气扑面而来,他看着苍不语,明明是俯视,却没有丝毫的优越感。
“好的,教授。”他沉声应下,看着苍不语轻飘飘地一瞥就把自己的女朋友带走了,他面无表情等门合上了,才将视线转向满脸写着“excuse me我什么都不懂但是还是觉得你们都好高大上!其实我是状况外的好汉饶命”的路明非。
感觉几日不见,学弟颜艺又有了新高度,凯撒抱臂,慢悠悠地想。
“老师,找我什么事?”诺诺几步从苍不语身后走到并肩的位置,她穿了双火红的帆布鞋,一时不时地踢着路边的小石子。
苍不语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应。诺诺也不介意,摸了摸鼻尖,将落在上面的一小缕红发拨开,“好吧。你不怕小师弟被凯撒欺负?”午后的阳光里,吊在她耳朵下面四叶草泛着银光,一闪一闪,显得格外生机盎然。
“他不是那样的人。”苍不语没有回头,只是带着诺诺在阳光下懒洋洋地往前走。
“你不是很讨厌他嘛……”诺诺耸耸肩,表示不理解。
“我不喜欢他和他的人品没什么必然联系。”苍不语皱皱眉,似乎没有找到什么因果关系,他是个很直白的人,但是情绪的波动却不大,说讨厌其实语气也重了,无非只是不太顺眼,凯撒躺枪躺得也和校长一样有点冤。
“想必他会很高兴知道你觉得他是个好人。”诺诺往上吹了一口气,试图把额前恼人的红色碎发吹走。
“这一次的下潜任务,B组我安排了你和路明非。”他的声音在阳光下都不带温度,也只有诺诺还是没心没肺的,还有心思问,“那A组呢。”
“不要浪费时间问到时候就知道的事情。”苍不语慢悠悠往前走,还是把答案告诉了诺诺,“凯撒和零。”
他视线落在教堂的塔尖上,几只纯白鸽落在屋檐上,他的目光沉静,幽幽道,“我们是时候吸取点教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