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雨微凉。
天色渐晚,华灯初上,淅淅沥沥下了一整日的雨却依旧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快到夏天了,傍晚的雨水却还是有些凉意。落日西斜,街上行人匆匆,暮色里,一个少年撑着一柄深红的伞从街的尽头缓缓走来。
许是伞的颜色太过艳丽,又或是少年挺拔而纤细的身影,偶尔有路人抬起头,投来目光。在车站里等车的少女刷完了微博抬起头,伸了个懒腰,却看见擦身走过去的少年,脸全然藏在了黑色的连帽衫下,隐隐间只能看见一小片苍白的皮肤和一小缕不经意间落在了颊边的雪白发丝。有些奇怪地多看了两眼,却发现少年长得一张只能称得上清秀的脸,便含含糊糊地嘟囔了一句,“现在的coser都晃到大街上来了”就又低下头刷微博去了。
少年只是慢条斯理的往前走,好像在傍晚的余晖中走过他的后花园一般气定神闲,终于,他在街尾一片不起眼的居民区停下了脚步。居民楼里的灯大概是年久失修,苍不语进了楼道,跺了跺脚那灯才颤颤巍巍亮起来。他顺势收了伞,雨水顺着伞骨在地上留下一片小小的深色水渍。
就在这时一道湿漉漉的身影闯过了雨帘,少年头上顶着书包有些狼狈的冲进过道,口中还嚷嚷着,“哎哟,这雨下的,冻死我了。”
苍不语看向少年,眼中有些不悦,似乎是有些不满少年淋雨的行为,但好像又觉得稀松平常,明明算是关心出口的确是陈述语气,“说了我能去接你。”
路明非把书包放下来,嘿嘿笑了一声,“哪用那么麻烦,不语哥你也刚回来?”
苍不语颔首,顿了顿,“去我那儿吧,暖和些,家里还有些姜,给你做点姜汤。”
路明非赶忙摆了摆手,“婶婶…”又要生气。
然而,话没说完就被苍不语噎了回去,“管她干什么。”路明非讷讷了半晌,讪讪笑笑,摸摸鼻子,却还是跟着苍不语往婶婶家对门走去。
比起婶婶家被福字和春联贴得满满当当的门框,苍不语家门口显得格外冷清。有时候,路明非也会想,苍不语曾经是怎么生活的,他似乎从来没有朋友,也没有什么上门的客人,有时候路明非觉得他和自己一样,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说起来,苍不语搬来也有个五六年了,时间却好像没有在他留下丝毫的痕迹,当时的路明非看他还是大哥哥,现在看来却是像年纪相仿的少年了。他好像也从不出去上学或者工作,只是偶尔拿着笔记本电脑去市中心一家意大利人开的咖啡店去坐坐,或者干脆一整天都跑到野外去画画。他的画一如他人,干净、冷冽,他好像极其偏好冷色调,极其偶尔的才会在他的画布上看见零星的亮黄色,有时候是一朵野花,有时候又是似是而非的阳光。路明非最喜欢的一幅画被苍不语放在卧室里,他只透过打开的房门见过一次,那是深蓝色的庄园里站着一个人,只有头发是灿烂的金色,那样的璀璨,光芒好像要从画布上蔓延出来。
路明非常常偷偷地揣测,苍不语可能是父母造出来派来保护自己的人造人小天使什么的,毕竟他看起来很厉害,对自己很不错,最重要的是苍不语在很多时候真的很缺乏正常人该有的情感和常识。不过他也知道这种没有来由的推测很无厘头,所以最后总是不了了之。
苍不语将手伸进口袋去找钥匙,低垂着眸子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说起来,明非你的录取通知书到了么?”
路明非有些尴尬的搓了搓口袋里的纸团,“没呢,哪有啥美国的大学肯要我啊。”
“会有的。”苍不语的语气显得很笃定,拿出钥匙,咔的一声,握住把手,门慢慢被打开,光透过云层,透过正对着的大片落地玻璃窗,落在客厅正中央浅米色的布沙发上,落在两个人脚边。路明非心中暗暗吐槽,这你可就识人不清了。
路明非跟着苍不语,慢吞吞地走进去,抱着看起来蠢兮兮的柴犬抱枕,占据了沙发一角,鬼知道看起来无欲无求的一个人家里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不过确实很软很好rua,他和柴犬屁股热情贴贴,然后按照惯例拿起边几上的电话给婶婶打电话,电话那头婶婶骂骂咧咧听不清在说啥,路明非含含糊糊应了几声就挂了,拿起桌上的游戏机手柄,连了电视,就兴致缺缺的操纵着进入游戏界面,任由屏幕上的小人把网球打得砰砰响。
苍不语换了棉拖鞋,先回卧室,换上了宽松的棉T恤,将外出穿的衣服都挂起来,然后走进厨房,将家里剩下的姜和红糖熬上后,从柜子里拿出两只玻璃杯,倒了两杯橙汁,又切了两小片橙子挂在杯壁上,才找了个木质小托盘,端着两杯果汁晃荡到客厅里来。
路明非早也习惯了这些,果汁端到了面前,就咬着吸管吱溜溜地喝了大半。从某些方面来说,苍不语好像活在上世纪的欧洲贵族,在生活上过得在精细不过。但那些有关伦理人情的常识,他又一窍不通,所有的日子里,他只记得惊蛰,连节日也是算不上的,只算是个节气。
这会儿两个人心平气和的坐着,苍不语有些无聊地看着屏幕上跑来跑去的小人儿,说道,“下个月我估计要离开这儿。”路明非愣了愣,才猛地坐直了身子,他耷拉着肩膀,像一只猝不及防遭遇抛弃的落水小狗,过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试探着问了句,“不语哥要搬家?搬去哪儿?”
苍不语摩挲着玻璃杯上的纹理,似乎意识到路明非情绪的变化,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老朋友都在等我,这次是合适的时间和他们见面了。”
路明非愣了一愣,什么叫合适的时间?苍不语又补上了一句,“如果不出错的话,应该和你一起走的。”路明非听完松了口气,甚至没有去核实这句话的可行性,丢开游戏手柄,往苍不语那儿挪了挪,客厅里弥漫着一股姜汤的甜味,他贱兮兮说烂话,“不语哥打算和我私奔啊?那咱们去哪儿啊?”
苍不语起身,不打算理会路明非的满口胡言,去厨房盛了碗热乎乎的姜汤,放到路明非面前凉着,空气里的姜甜味更浓郁了,他才轻飘飘地开口,“美国。”话落扬了扬下巴,示意路明非将茶几上的姜汤喝了。
听了这个词儿,路明非就像被针戳了一下的气球,在苍不语略带威胁的视线下皱着脸灌下了姜汤就像一朵小果冻一下子软倒在沙发上往下滑,丧气道,“美国啊,现在就剩了芝加哥了,哪有我的份儿?”
“放心吧,肯定会有的。”苍不语的语气依旧很笃定,虽然不知道他哪来的自信,竟然也莫名得让路明非有点心安。
事实证明,好像没有什么是苍不语不知道的。
苍不语抱着手臂,看着路明非手上拿着昂贵的手机,脸上还带着惊诧,被婶婶带着薄怒从自己这里领走,那个中年女人啪的关上对面厚重的防盗门,将苍不语的视线阻隔在了门外。不久隔壁便传来了高昂的女声隐隐混着低沉的的男声一句接一句的争论。
苍不语转身带上门,回了自己屋子。才刚进门,边几上的电话就开始红灯闪个不停,有些刺耳的电话铃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苍不语恍若没有听见,慢悠悠地换完鞋,坐到沙发上,捡起茶几上的快递,有些粗暴的扯开包装,从里头掉出一封信来,信封上只有一行倾斜的花体德文,熟练地撕开暗红色火漆,看着信上的字迹,苍不语沉吟了半晌,丢开信,将脸埋在手里,电话自动转入留言状态,滴地一声后是狭长的沉默。
打电话来的人安静了许久,最后才留了一声有些疲倦的叹息,“早点回来吧。”
信纸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背面是一棵半朽的世界之树。
第二天,苍不语一觉睡到了中午,迷迷糊糊被电话铃吵醒,翻了个身,挣扎着把胳膊从被窝里伸出来去拿。算这个人好运,他心想,不耐烦地接了电话,声音还有一点刚睡醒的沙哑,“喂?”
电话那头的男人用一种极其欣喜的语气和他打招呼,“阿苍啊,听说你要回来啦,我现在在机场准备往你那里飞啊!今年校长给我的任务是学校最高级别的机密任务,和这么多年唯一的S级有关,嘘!其他人我不说…我特意给他准备了一个面试啊!你要不要也一起来啊!听说预定的酒店早餐有鲑鱼卷很好吃!” 苍不语有些头疼,面对总是热情过度到有点脱线的古德里安,他也有些应付不过来。
恍恍惚惚间听说了这次跟他来的还有几个学生,有个小姑娘原来还选过自己的课。苍不语只记得当时在学院里选自己课的学生都能称的上是勇士的,一个学期下来,拿到学分的也只是寥寥。
苍不语兴致缺缺,含含糊糊应付着挂了电话,正打算补眠,就碰上路明非揣了本常用英语对话跑过来敲门,可怜兮兮的看着自己。
苍不语揉了揉作痛的额角,“明非,他们说中文。”这样子怎么看怎么敷衍,似乎下一秒就要睡回去,路明非呆了呆,摇摇头,不信。苍不语有些忧伤地把路明非放了进来,心中劝慰自己也难得有小废柴想学习的时候。
他拿起路明非递过来的满满中国味的英文使用书,随手翻了一翻,便丢在了桌上。他站起来,走到电视机后面满满的书架前,手指划过一本本书脊,停住,抽出一本厚重的精装书,“这本。要看就看这个。”
路明非看着装着金线的书显得有点惶恐,“这是啥。”
苍不语手里拿着书,身子靠在书架上,流利的英式英语从他嘴里冒出来,“In me the tiger sniffs the rose.”他嘴里的英语带着浓厚的伦敦腔,好像从语气里就能感受到那个城市绵绵的阴雨和雨淋在娇艳玫瑰上的芬芳香气。
当然,路明非是决计听不出这些的,他只是觉得好听,却不知道苍不语在说什么,明明看起来年纪相仿,苍不语身上却总有一种年岁沉淀的苍老和看穿生死的通透。他张了张口,问,“你念的是什么。”
“萨松的诗。心有猛虎,细嗅蔷薇。”苍不语的声音很清亮,柔和的好像一阵四月里的风。
“哦哦,就是硬汉柔情嘛,我知道施瓦辛格。”路明非嘟嘟囔囔胡言乱语。
“……”苍不语沉默一会儿,只好说,“你要是学会了这种诗,出门想要骗几个文艺的女孩子还是可以的,不管她是真的还是装的。” 说到这儿路明非可就不困了,他不经意的就想起了陈雯雯,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喜欢。
像是拴了胡萝卜的小蠢驴,路明非在苍不语这儿苦练了一整日的英语,感觉自己的文化层次biubiubiu的往上窜了好几个层次,回了自己那儿还和老唐两个人临时抱佛脚的瞎折腾什么面试的一百个小技巧,信心大增。
到了第二日清晨,路明非拖着熬红了的双眼出门,苍不语难得早早的起来,站在自己家有些清冷的门口,看着路明非有些晃晃悠悠的背影,突然开口,叫住他,“明非。”路明非一脸疑惑的回过头来,只见苍不语站在楼道深色的阴影里,声音温和,“不管今天和你一起面试的是谁,最后录取的都会是你。”
路明非咧了咧嘴,冲着苍不语挥挥手,只当他是在鼓励自己。只有苍不语知道,他说的是真的,是一个不久就会实现的事实。
无论如何,他罕见的勾唇笑了笑,一个新的世界,欢迎你,路明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