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极有山曰昇,临于日升之海。有神居焉,麒首蛇身,鹿角鲤尾,怀木心,其名曰苍苍,御春之时。前人曰,苍出则万物生,苍寂则万物灭。宴以为然也。
——《宴子百妖图》
(公元前185年惊蛰)
夜色四拢,月亮在灰色的云层中时隐时现,当月亮没入黑云时,四周晦暗不明,小村匍匐在黑暗里,好像伺机而动吞食人心的怪物。
“窸窣——窸窣——”
那是脚掌落在滩涂上的声音,混合着河水流淌的哗哗声,在一片寂静的夜色中显得突兀又清晰。这脚步穿行在黑夜里,轻盈又急促,听起来竟有几分雀跃。
小村里,庄稼人点不起烛火,天一黑便早早入睡,这种夜里,村里会四处乱跑的只有贺元夜。就如很多个夜晚一样,这个晚上,贺元夜一个人赤足走在滩涂上,十二三岁的少年,步伐轻盈,像猫在夜幕中巡视着自己的领地。他沿着河岸坐下,奔腾的河水像是翻滚的黑蛟,水花迸溅,这就是汉水。汉水的源头在山里,它一路横冲直撞,到了平原上也不曾被驯服依旧不停的咆哮着挣扎着滚入冲积平原。
贺元夜并不害怕这样月光晦暗的夜晚,相反,他还有一些喜悦。他有一双和村里人不一样的绿色眼睛,在这种不同即是不详的小村子里,除了贺婆婆,别人的态度可称不上是友好。相比于喧嚣的白日,这样的夜晚反而能帮助他脱下平日的怯懦和恐惧,尽情地享受自己的领土。他望着河水中自己的倒影,并不清晰,他却对着水中的影子,以一种猫科动物的姿态拉伸自己柔软的腰肢。倒影里的人影也舒展且纤细,贺元夜把手伸进水中,影子没有破碎漾开,两只手反而交叠在了一起,像是紧紧握住一般。
“咚——咚——”他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慢慢地,四周也有擂鼓似的心跳渐渐融入,声音越来越响,好像是汉水的心跳,好像又来自大地更深处。
“咚——咚——咚——”巨大的心跳声越来越急促,贺元夜甚至觉得下一秒自己的心就要蹦出自己的胸腔。终于,月亮冲破了些乌云,若隐若现,明晦不定的银色月光射在沸腾的水面上,仿佛千万银色鱼群跃出水面又坠落,远处的山川发出猛烈地轰鸣,自山顶起,山石坠落,树木匍匐,好像为他们君主的重生顶礼膜拜。
一道巨大的青色光影裹挟着咆哮的汉水,凶猛地扑向平原,他以催枯拉朽之势席卷了沿途所有土地,腐朽坍塌,一切都成了废墟,草木藤蔓却疯狂生长,一时间,死亡和生机,破坏与新生,竟在同一片土地上和谐又诡异地纠缠在一起。
贺元夜看见,那些金色的细线随着汹涌的水浪汇聚,绞成碧色的鳞片,月光给它披上银色的冠冕,映照出巨大而柔软、几乎填满河道的身躯。贺元夜终于爆发喜悦的呐喊,他想说,“你来了,你终于来了。”然而他的口中却一点声音也没有,他遥遥望着从天边群山之中而来的巨蛇,像是一出排演多年的默剧。
巨蛇越来越近,带着水流轰鸣,夹杂着万千巨石和断木。地面随着他的到来猛烈地震动,土地飞快地向四周皲裂,水流向村庄肆虐席卷,像是冲入了羊圈的狼群。终于,贺元夜清晰地看见了巨蛇的眼睛,毫无温度,金翠交缠。当巨蛇来到他面前时,他奋力向巨蛇挥舞自己纤细的手臂,向他大声地打招呼,然而它没有丝毫的回应,只是与贺元夜擦肩,水流温柔地拂过他的脸颊,留下青色的光痕。
贺元夜望着巨蛇远去,毫不犹豫地沿着河岸追去,他在滩涂上跌跌撞撞奔跑,他此时不再是人们以为的小哑巴,他大声呼喊,“苍苍!苍苍——”
他在婆婆最常讲的神话里听过这个名字,奇怪的是,几乎是巨蛇出现的那个瞬间,这个名字就挂在了他的唇畔。或许他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条青色的巨蟒,在更早的时候他就见过它,他想起来了,是在梦里,甚至那时他还没有从婆婆口中听到过这个传说。
贺元夜奋力追在潮水之后,青色的巨蛇几乎将自己和汹涌的江水绞在一起,像交缠着的
青蛇和黑蛇,水花四溅。而神明的名字就像开启一切的禁制,那一刻月光终于完全冲破了云层,月光大盛,时间好像突然凝结,连迸溅的水珠都僵持在了半空,每一滴都包含着一轮银月。贺元夜也停住了脚步,隔着细密的水珠望着巨蛇。终于,伴着最后的巨响,巨蛇变作汹涌的江流炸开,化作一场绵绵的春雨,落在汉水两岸。
贺元夜怔怔的望着江水,绵绵的细雨落在他的头上,脸上,肩上,像是青色的泪痕。终于,属于俗世的声音又一次涌入了贺元夜的耳朵。“救命啊,地龙翻身了。”“快跑啊——”“呜呜—我们家娃子还在屋里头呢。”一时间惨叫声,呼喊声夹杂着房屋坍塌的声音,所有的绝望和慌乱在银色月光下显得肃杀而冷漠。
贺元夜顺着河岸慢慢走回村子,皲裂的河岸还遍布巨大的豁口,但豁口边缘一夜之间已附上了翠嫩的青草。他昨夜里一路狂奔,破破烂烂的草鞋已经全跑丢了,淋了雨的衣物也皱巴巴地贴在身上,等他光着脚慢吞吞绕开豁口沿着官道走回来时天已蒙蒙亮了。
“嘚嗒——嘚嗒——”“驾——”河岸边的黄土路上扬起大捧尘土,一群人策马在官道上疾驰,打头的生得高大,又穿一身官服,显得神采奕奕。他们经过贺元夜时带起一股尘沙,谁都没有把一星半点的注意力分给这个唯唯诺诺低着头的小叫花子。
贺元夜却看得很清楚,或许是昨天青色的雨水落在眼睛里,他现在能看清空气中最细微的尘埃。他眼角的余光只是微微略过,就清晰地看到每个人的马鞍上都刻着一个小小的图案,是一条没有角的龙。这是什么图案,贺元夜迷迷糊糊地想,好像有一点眼熟,但又很陌生。不过很快他就忘了这件事情,贺家村村头的那棵歪脖子树已经远远出现在了路的尽头,经过一夜的大水和地震,它好像更歪了。
贺元夜已经看见了贺婆婆佝偻的身影,跌跌撞撞向她跑去,所以他没有发现,当他经过树时,身上有微不可见的绿色光点,细细碎碎地落到树枝上,树枝无声地颤了一颤,绽放了一小撮不易察觉的嫩绿新芽。
贺婆婆颤颤巍巍地在村头的废墟上慢慢搜寻,时不时在瓦砾堆里捡起几个碎得还能用的陶碗,昨日地龙翻身,村子里的屋子都塌了,只剩下几截零星的墙角立着,颇有些形单影只的意味。村里好些人家都少了人,贺婆婆家好运些,人都完完整整的,不过就算是这样,地里的秧苗,家里的物什,院子里养的鸡也都没了,但是贺婆婆却无暇顾及,她一早上就没看见贺元夜,不知这个小娃子昨晚跑去了哪里,她去他常常歇脚的那个荒废河神庙看过,河神庙已经塌了,不过里头没人,她又是庆幸,又是心忧,不知他跑去了哪里,有没有被什么压住,有没有摔倒坑里。她站在村头,时不时抬头向远处张望,打定主意要是贺元夜再不回来就出去找他。如果他真的被困在哪里,自己不去找他可就没人救他了。
故而贺元夜一回来她就逮到他,赶紧替他掸了掸身上的灰,又替他擦干净脸颊。
贺元夜站在一截墙角上,看着四周的残垣断壁,又看看终于松了口气愈发佝偻的贺婆婆,他“啊”了一声,也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替贺婆婆掖了掖散落到眼前的白发。
贺婆婆突然开始推攘他往村外走,但已经来不及了,此时有几个村妇正浑身是血,蓬头垢面的在一堆断木和稻草的灰烬之中找寻自己的孩子,有一个看见了贺元夜,顿时猩红了一双眼,从地上捡起石块朝他丢来,尖利的石块落在贺元夜身上,在他脏兮兮的小腿上划出了一道红痕。
贺婆婆赶紧将贺元夜护在身后,质问这个疯疯癫癫的女人,“贺六娘,你做啥呢?”贺六娘却不作罢,冲过来就要推开贺婆婆去抓贺元夜,眼泪和额上留下来的血迹混合在一起,让一张本就平平无奇的脸显得格外可怖,她的指甲在贺元夜脸上留下几道划痕,贺元夜却畏畏缩缩地躲在贺婆婆身后,一句痛也不敢小声说。
贺六娘挥舞着手,声嘶力竭地喊,“都是这个丧门星!当年小宝和阿虎就是和他一起玩才淹死的!现在!现在又来祸害我们村子里呜呜呜!我可怜的娃呜呜呜……”
“不…不是的…他们要打我,然后就有蛇把他们掀到了水里…”贺元夜小声辩解,不过贺婆婆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所以没有人听见他说了什么。贺婆婆只是骂道,“老婆子老了,眼瞎心不瞎,元夜要是丧门星,就你们这些嘴脸,第一个便克死你。”
那贺六娘那听得了这话,几个女人围了过来,连孩子也不挖了,好像只有先把贺元夜弄死了才能平息她们失去一切的怨愤和那么多年来所有不如意的悲惨遭遇,这一刻连她们自己都深信自己之前编造的那些风言风语,一定是这个长着绿色眼睛没爹没娘的孩子,一定是他给自己带来了所有的不幸。
贺婆婆强硬地推开那些女人,她这些年当惯了婆婆,对这些儿媳辈儿的女人并不怯,但她也不敢将贺元夜留在村里,只得揽着他往村外走,趁着那些不讲理的男人聚集过来前暂时离开村子,避开这些红了眼的人。
她和贺元夜没什么血缘关系,只不过是曾与收养贺元夜的人家关系近些,因着这孩子是在一年元夜风雪里村口树下捡着的,故而贺三郎一家便给他起名叫贺元夜。她也算看着这孩子长大,贺老三家那场大火之后,一大家子就只剩下了一个贺元夜。她当然听得到村里那些人的风言风语,但她年纪大了也看不得孩子孤苦伶仃,所以时不时也给这孩子分一两口热汤。
贺元夜最终还是被安置在了离村子有些距离的河神庙里,庙虽然塌了,但好歹有几根断壁残垣能挡挡风,贺婆婆和她的大儿媳三五不时地送些吃的来,其他人都要赶着时间修整屋子和田地,倒也没空闲来找贺元夜的麻烦。
贺元夜常常坐在庙里仅剩的蒲团上,整日与墙角的神像面对面,那一日神像掉到了供桌下面,被磕掉了一只龙角,连着脸上也出现了一小绺裂缝。贺元夜悄悄把龙角藏进自己怀里,对着神像又拜了拜,但什么也不曾祈求。
这一天还未到午夜,贺元夜却偷偷来到村里。贺婆婆已经三日不曾来庙里了,他生怕婆婆出什么事,却也怕挨村人的打,只好摸黑走崎岖的河岸过来,路上看不清跌了一跤,满手是血。周围安静得可怕,一种死寂在小村庄里蔓延。贺元夜一无所觉,他像猫儿一样轻灵,蹑手蹑脚地在草草搭建地棚屋之间穿行,他轻轻敲了敲贺婆婆家已经掉落半扇的院门,就看见草棚下贺婆婆和她的大儿子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她的大儿媳见到贺元夜,抹了眼泪,还是起身将柴火灰烬上最后那一点薄得好似白水的野菜粥递给了贺元夜。
她小声哽咽,“元夜,你快走罢,村里的人都染了疫病,我情况还好些,婆母和大郎都病了几日已是都发了热症起不来了…”贺元夜在她的推推攘攘中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只是“啊啊”了两声,然而草棚终究是不隔音,几个女人听着动静看到了贺元夜,手里拿着破烂的铁器围了过来。
“都是你这个瘟神。”贺六娘双眼含泪,状若疯癫。她家男人死在了屋子下头,她唯一的孩子现在也得上了疫症。她对老天的恨意无处宣泄,现在总算有了机会。和她一样的村人还有许多,他们围着贺元夜,漠然地看着这个小哑巴慌乱挥手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贺家儿媳想要去拦,却被她们推搡到一边,她们对着贺元夜拉拉扯扯,锄头有好几下落在了贺元夜单薄瘦小的躯体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的血痕。
贺元夜仓惶地向贺婆婆逃去,然而这个往常一直护着他的婆婆今日却紧闭双眼,了无生机地躺在那里。眼见着锄头也要落在婆婆身上,贺元夜惊觉自己做了错事,猛地扑上去护住贺婆婆。
他身上手上的血混合着青色的眼泪落在了贺婆婆身上,然而血液竟然没有沾在贺婆婆脸上,而是仿佛全被吸收了,她面上的苍白褪去,浮现出红润的生机。一道翠绿的微茫从他身上蔓延,越来越耀眼,到最后竟然一整片天光都泛起了金翠色,翠色光影间仿佛有青色巨龙腾空而上,一时间所有人都惊呆了。
“哐当——”“妖、妖怪……”锄头跌落在地,贺六娘望着青光怔怔喃喃,然后猛地跪倒在地,嘭嘭嘭磕了三个响头,“不——不!菩萨求求你,救救小囡!”身后的村人跟着跪倒了一片,他们此时竟不再敢看贺元夜的翠色眼睛,只能祈求神明不计前嫌再眷顾他们一次。贺婆婆已经清醒过来,她抓住贺元夜的手,她说,“元夜,咱不救,咱不救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现在倒是来求了,之前又做了什么。”
然而村人们此时却什么也不敢了,即使贺元夜拒绝青色光芒汇聚做一片雨云,低低拢在他们头顶,他们仿佛只是等待神明最后宣判的羔羊。
终于,贺元夜还是动了,他的眼里是不属于少年的慈悲和宽容,好像父母总是容忍顽劣的孩童,他一步一步走到跪在最前面的贺六娘身前,贺六娘竟感到自己颤栗起来,少年冰凉的手指带着血迹落在她眉心,青色的雨终于落了下来,淋湿了大地与每一个人,青草从土壤中窸窸窣窣地钻出来,伤痕累累、疫病缠身的人们沐浴着翠绿的生机,一切都充满了宁静和希望。
贺元夜又见到那条青色大蛇。他正坐在江边的滩涂上,暖融融的春风和煦,他昏昏欲睡,所有人都忙着拿稻草重建房子,只有贺元夜终日在河边发呆。他不愿意离开河神庙,村人就将河神庙努力补了补,掉了角的神像也被重新请回了桌子上。他好像睡着做了一个梦,又好像清醒着,总之他看见了那条青蛇,他从自己的影子中浮现,巨大的身躯盘踞在江中,将额头贴在贺元夜的额头上,贺元夜在他面前是那么娇小,好像它额上的第三只眼睛。
贺元夜紧贴着它,他无须问就知道,这是春神苍苍,他每夜里都听婆婆说它的故事,没有一个汉水边的村庄不流传着它的往事。相传苍苍本是青色巨龙,是远古最和蔼的神明,它常化作英俊男子,教授人们种植畜牧、使用火种,人们敬它爱它,向他祈雨纳福,保佑春日风调雨顺。然而,恰逢十日同出,金乌现世,大地干涸,民不聊生,苍苍心有不忍,便消融群山雪水让满地火焰覆灭,将自己的生机融入广袤大地使万物重新生长,又将本源之力化作五行金弓借予羿。然而金乌死后,帝俊震怒,苍苍为免他迁怒子民,自愿斩落双角长眠汉水赎罪,帝俊只得做罢,只咒其终有一日将被它庇护的人类背叛杀害。
他们亲昵地相拥,仿佛本就是一体的,直到一阵马蹄声将贺元夜从这玄妙之境中唤回,他听过这马蹄声,也记得马鞍上没角的龙图腾。他从梦中醒来时惊觉,他们或许是来寻龙的。他匆匆站起来,滩涂湿滑他险些打个趔趄,他跌跌撞撞往村里跑去。
然而他怎么跑得过骏马,待他跑到时却只见村人好不容易建起来的茅草屋子又塌了大半,断壁残垣之间全是鲜血,那些人拖着慌张的村人,口中戾喝,“吾乃天家所封的寻龙卫,青光正是始于此处,龙在何处!”
四下全是哭声,然而无人应答,贺元夜一时怔怔,这些村人曾辱他、伤他,此时却咬紧牙关竟是一字也不曾透露。他不自觉往前一步,却被一只沾满血污的手猛地一拉,他回头,却看见贺六娘。她手里抱着她仅剩的孩子,小声急道,“你怎么在这里,快跑啊!”
然而还是晚了。残垣断壁能遮住的东西寥寥,打头的人一眼就看见了贺元夜的绿色眼睛,他眼里迸发出惊人的贪婪,对身边的人说:“你看,我就说杀几个贱民,龙就会自己送上门来。卜者说了,绿眼睛的人即是龙,抓住他!”
所有人都朝这边看来,贺元夜的眼睛在瑰丽的夕阳下折出翠色,与那日的云雨恍若一色。贺六娘居然是最先回过神的人,她抱着孩子拽着贺元夜往江边跑去,那里有村人打渔时用的小船。
寻龙卫冷笑一声,两腿而已哪里跑得过马匹,他正欲上马,人群中却猛扑出一个老妪,抱住他的腰,铁锄头落在他的深红官袍上,留下泥土的印记,他大惊挥刀斩去,鲜血落在他身上、脸上,但是贺婆婆的双手仍然死死箍着他,叫他上不了马去。这仿佛一声惊天战鼓,村人蜂拥而上,他们没有刀剑,却有血肉身躯,他们悍不畏死地扑向寻龙卫,愿为他们小小的神明铺一条生路。
也许这世间真有人卑贱懦弱,却也愿将恩人当神明供奉,敢拿肉身与刀剑相搏。
寻龙卫杀光了村人,但也狼狈极了。当他们满身鲜血和泥泞追到河边时,贺六娘已将贺元夜与自己的孩子都送上了船。眼见船要离去,领头的寻龙卫脸色一沉,当即下令:“架弩,别让他活着离开!龙决不能被他人夺去!”
漫天箭弩之下,贺六娘猛地一扑,将贺元夜与孩子牢牢护在身下,箭弩落在她身上迸溅出鲜血,然而她的臂弯却密不透风,箭弩竟没有伤到贺元夜分毫。
“我曾待你不好,”她的脸上却是血迹,伸手摸了摸贺元夜的脸,温热的血落在贺元夜身上,孩子夹在她与贺元夜之间吃痛发出小声的呜咽,她眼里的光芒逐渐暗淡,“但我知道是谁救了我们的命。”她的手终于落下,最后一刻还推搡着贺元夜向前跑。
贺元夜已经无处可逃了。他抱着哭泣的孩子无助的站在船头,而寻龙卫已经淌水爬到了船尾。他们像是看着柔弱的羔羊,领头的人嗤笑:“原来龙也就是这样。”
船因着不断有人攀上摇摇晃晃,贺元夜跌坐烂木板上,他半只脚落在水里,险些掉下船去,涛涛江水倒映着他仓惶的影子,他好像只有跳河一条路了,但是他手中还有稚儿。
无人发现,他水中的倒影慢慢从水中伸出了长尾,水流温柔地上卷,在寻龙卫惊骇的目光中,江水成茧包裹了贺元夜,金翠的光芒大盛,这一刻,贺元夜竟全数记起来了,他是苍苍被斩落的龙角,掉入汉水中受人们千万年祭拜供奉的余泽,竟也成人。他看着寻龙卫拖拽着贺六娘的尸骨,骂骂咧咧地将她丢入江中。夜色里江水依旧如之前的千年万年一样涛涛,吞没了他记忆中这个曾在河边日夜祈祷想要一个孩子的女人。
然而,龙角一旦有了自己的灵智,苍苍便失去了角怎还有苏醒的可能。
贺元夜笑了起来,他找到了自己的归途,他将孩子轻柔地放在水波里。他注视着站在他对面惊骇到口目皆张的寻龙卫,从怀中摸出了他悄悄藏起来的神像龙角,它的断口很是锋利,经常一不小心就滑破贺元夜的皮肤。
而现在,它锋利得正好。
他拿着龙角,手忍不住颤抖,但仍旧决绝地猛地滑过自己的脖颈。
他想,真好,这短暂又无用的一生在最后竟然找到归宿。他将消散,连灵魂也不留,苍苍将挣脱桎梏,回归这片故土,继续守护那些曾经不喜欢他的人们。他跌落下船,他的影子里庞然大物轰然而起,发出绝望的哀鸣。鲜血喷溅在江水之中,然而贺元夜的尸骸竟散成金翠交织的光点,在青蛇额间缠绕,最终化作金色的龙角,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他淡漠地注视着被吓到四窜、甚至跌落江中的寻龙卫。他们的先祖或许曾也是他的子民,但是人总是这样,有人甘愿为心中的道义肝脑涂地,就有人为贪嗔爱痴怨蒙蔽了双眼。
这个诅咒终将兑现,它爱的人都厌弃它,爱它的人都将因它死去。
终于,它的眼眸化作了无机质的翠色,冷漠而悠远,它既是给予之神,也是毁灭之神。江水滔天淹没了那些在江水中苦苦挣扎的寻龙卫,也消泯了这方土地上的所有生机,来年这里将生出郁郁葱葱的新草。
他望着仍旧缓缓流淌的江水,身体慢慢化作金翠色齑粉消散,信徒不存,神明自当消亡。然而最后一刻,它神色倏然温柔,涛涛江水中有一个小小孩童,他昏迷着,脸上带着贺元夜自刎时溅上的鲜血,藤蔓却悄悄地在他身边环绕做小盆,慢慢随着江流将他推远,那块沾染着贺元夜鲜血的龙角终是随着苍苍消亡化作一块翠色玉珏坠入小盆之中,发出叮当脆响。
江水漫漫,带着小盆摇摇晃晃地飘向远方。
作者有话要说:重新开始修文,谢谢这些年陆陆续续掉坑底的小倒霉蛋,我的大宝贝儿们。现在的我是一个更成熟的、努力不咕咕(大概x)的我,故事应该也会更加有逻辑更加圆满,希望你们也会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