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洒洒,照射在身上却有些冷,苍不语坐在课桌上,他看起来苍白而年轻,他低垂着头,敛着眼神,看着手中的月牙玉佩,他的食指轻轻抚摸着冰凉的玉佩,只有摸上去才能感觉到,玉佩有一条狭长的裂痕,这是路明非将玉佩还给他之后才多出来的。
他记得玉佩的主人,虽然那是他还很小。他有一双翠绿的眼睛,温润带笑,好像春天里的一汪湖水。他在消散前说…他说这是爱和荣光,真抱歉,从今天就要由你来替我背负了。后来他才知道,这里面,是苍家所有沉睡的灵魂。他们不曾死去,也不会苏醒,包括那个给他玉佩的人。他的眼神里突然带上了点伤感,静静地抬起头去看趴在桌上路明非。
他轻轻拨开路明非桌上的画纸,最后一张是一张素描,笔触细腻,他所认识的路明非并不具备这样的技能。画面上,一高一矮的两个男孩,坐在长满藤萝的窗台上,高个子的少年长着一张和路明非相似的脸。
他慢慢闭上眼睛。给他玉佩的人曾经和他说过,玉佩碎裂的时候,就是终结的时候。终结,就是可以休息了吗?苍不语安安静静地坐着,倏地手一收,将玉佩紧紧地握在手中,那条裂痕的触感几乎要刻进他的掌心里。他还没有替他报仇,无论如何都不可以休息。慢一点,他心说,如果一定要选择毁灭,那这一刻,千万来得慢一点。
他渐渐笑起来,但是笑容却没有一点血色,他心中的信念无比坚决,誓要把那些怪物带到无往生之地。他仰起头,目光幽幽,看向窗外的天际,老家伙,很快就会见面了。苍不语缓缓抬起手,慢慢地伸直向下划去,好像他的手是一把利刃,划破了虚空。空气中很快嗤嗤地窜出火舌来,青色的火焰冒出浓重的黑烟,散逸在空中,好像羊毫笔尖蘸了浓墨重彩,在水中晕开的墨渍。
他突然停下手,低低地叹息了一声。垂下头,他喃喃,一切自有天意。血顺着他的手流了下来,蜿蜒的滴落在地上,流过指尖的时候,一道金色的光芒亮了一亮,却在苍不语的沉默里又瑟缩着消失在衣袖间。
路明非打了个哈欠,揉揉眼。
他坐起身来,却看见苍不语就坐在他身边,带着金丝边的单片眼镜,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手中翻得却是一本泛黄的古册,从他这个方向看过去隐隐不清,好像书上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见他醒了,苍不语侧过脸,看向他,问,“终于睡醒了?”
路明非还是揉了揉眼睛,低声抱怨道,“什么噩梦,怎么总是从天上面滚下来,跳楼机有那么好玩嘛?!”苍不语好像没有听见他说话,而是走到门边,打开门,门外站着个红发的姑娘,靠着门哼着小曲,苍不语开门的时候她差点跟着门滚进来。
“收卷吧。”苍不语的语气冰冷,好像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诺诺看了他一眼,他已经向外走去,他的古册里夹了一张画纸,在风中露出小小的一个角,像在寒风中挣扎的白蝴蝶,到死触角都不甘地挣扎晃动。
悠扬的钟声一声接着一声,苍不语合上书,去看天空中被惊飞的鸽子。他抬起头,轻轻嗅了嗅,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腐朽的味道。他闭上眼睛,站在他旁边晒太阳的曼斯坦因去看他,周围寂静无声,他哑着嗓子骂道,“你怎么跟狗鼻子似的。”
苍不语冷瞥了他一眼,才淡淡地说,“空气里都是腐朽的味道,曼斯有一场硬仗了。那些大家伙就要醒来了,这么多年了,他们身上的味道我始终忘记不了。”
“他们?”曼斯坦因推了推滑下来的眼镜,有些搞不明白苍不语在说什么。
“啊,”苍不语打了个哈欠,语气带着轻蔑,“没有灵魂的活死人。”他往前走了两步,抬眼看了看草坪那边的钟楼。“听见钟声了吗?唤醒新世界的钟声,会打开亡灵的大门。”
“什么玩意儿?”曼斯坦因听的断断续续,钟声?正是午休的时候,周围连个人影都没有,哪来什么见鬼的钟声。苍不语最近总是无端的让他渗得慌。他不禁蹩脚地添了一句,来振奋一下子自己的士气,“那亡灵都是你的部下?”自从苍不语告诉他自己的力量来自天地乾坤之后,曼斯坦因似乎已经自发地把天地万物都归在苍不语麾下。苍不语撇了他一眼,奇怪道,“我又不是亡灵法师。”
蜂鸣警报在一瞬间忽然响起,尖锐的声音刺穿了空气,苍不语痛苦地捂了捂耳朵,狠狠甩了甩头,曼斯坦因一唬,然后难得有魄力了一回,拉着神色痛苦的苍不语,沉着脸往图书馆走去。
“砰。”曼斯坦因重重地关上门,差一点拍在第一排学生的脸上。古德里安已经坐在了位置上,施耐德站在墙角,听见声响都朝他看去。曼斯坦因环顾了四周,一共十三个学生,用校长的话来讲,他们都是最有可能直面初代种的勇士,是人类希望之火的传递和延续。教授团也都到了,想到这里他的脸扭曲了一下。不过秉着职业精神,他还是神色严峻的向施耐德说。
“学生十三人,教授团二十七人,开始吧。”
“苍不语呢。”施耐德也难得地皱了皱眉。
“别浪费时间了,上帝才知道他去干什么了,疯子一样地跑了。”曼斯坦因几乎要咆哮起来。天知道他一个走神苍不语怎么就丢了。
“算了。”施耐德拖着他的气瓶小车。“他是疯子。永远别试着搞懂疯子。我们开始吧。”施耐德的声音低沉但吐字飞快,时间紧迫,每一分一秒流失的都是生命。
苍不语一个人慢慢地走在全是苔藓的后院里。眼眸中一片冰凉,上一次来这里是多久以前了?他闭上眼,这里的一花一木,一石一砖,都熟悉的好像他身体里的一部分。很久以前,几乎每天,他都要来这里见一个人。他有着世界上最温柔的眼睛,把自己满怀着迷茫的心从绝境之地里捞出来。
阳光透过树叶的空隙,在地上留下层层叠叠的光影。他顺着小路一路往前走,路上铺满了青苔和凋零的槐花,空气中散布着槐花的香气。撩开已经在花架上蔓延开完全挡住去路的藤萝,入目的便是一抹耀眼的金色。一个温和的西方青年,坐在树下的长椅上,风吹来的时候,阳光就在他身上轻轻跳动。
苍不语微微动了动嘴唇,喉咙干涩得几乎发不出声音来。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青年。青年听到了细碎的树木枝桠移动发出的声音,抬起头来,合上手里的书,他的眼睛里倒映着黑发素衣的少年,深邃眼眸里的爱意好像可以满溢出来。
他微笑着说,“你来了,兰若。我今早没有课,所以就来早了。”他的中文听起来还有些奇怪,但是对于初学者来说已经很不错了。苍不语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了,发音听起来有些陌生又奇怪。苍不语记得,等到了他跟着他回到卡塞尔庄园的时候,他的中文已经和自己无异,连小篆也学会了不少。
在苍不语的印象里,他走到哪里都要带着一本书,这再往后漫漫岁月里,也成了苍不语的习惯。他特意去为苍不语学了中文,说是有些悄悄话只想他们俩听得懂,直到后来遇见了路彦山,这种用独有的语言说着独有情话的局面才被打破。这个张扬的德国人,好像骨子里就带着法国人才有的狂热和浪漫。
梅涅克放下书,他站起来,走向苍不语,向他伸出手,“怎么又走神了,和猫打盹似的,连点预兆都没有。”
苍不语站在花架的阴影下,看见梅涅克走来,只是面无表情地后退一步。
梅涅克停下脚步,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怎么了,兰若。”
苍不语没有抬起头来,额前的发挡住了他的表情,他很轻很轻地说,怕是惊醒了什么易碎的东西,他的声音平淡极了,可是听起来却是那么难过,他问站在他面前的梅涅克,“现在的一切,是真的吗?”
“当然了,兰若。”梅涅克伸手去摸他柔软的头发,他比苍不语要高一些,这个动作显得亲昵而随意。苍不语沉默以对,却并没有阻止他的手。梅涅克温声说,“是不是又有人说了什么。”
“没有,”苍不语突然笑了起来,从没有人见过苍不语这样笑过,柔和而温暖的,嘴角勾起一个小小的弧度,仔细看的话还可以发现他的左脸颊有一个浅浅的梨涡,“有你在,没有人会为难我的,放心吧。”
“那就好,”梅涅克替他理顺了头发,拿起凳子上厚厚的书,“走吧。中午吃什么。”
“嗯。”苍不语轻轻地点点头,微垂下眸子,像一只收起利爪听话乖顺的猫,“今天的话,萨利有说他家的餐馆从海港运来了新鲜的鲑鱼,我们去吃嘛?”
“你就对吃的上心。”梅涅克亲昵的点了点苍不语的鼻尖,问道,“你昨天不是说下午有考试吗,我们晚上再去吃吧?”
“我听你的。”苍不语和梅涅克走在槐花满路的小道上,满目洁白的鲜花散发着甜蜜的芬芳,带着淡淡的腐朽,苍不语却浑然不觉,他牵着梅涅克温暖修长的手,好像和原来的苍不语判若两人,他絮絮叨叨地说着穿白裙子的姑娘和来时路上看见绿草坪上一小朵白色的野花。
风吹过树林,带着一阵哀戚似的呜咽,好像哀悼堂的钟声。苍不语摸了摸胸前滚烫的玉坠,终于两个人牵着手走到了小路的尽头。前面就是钟楼,已经可以看见来来往往的穿着衬衫马甲的英俊蓝眸少年和穿着白裙子高跟鞋踢踢踏踏的金发姑娘。
苍不语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他继续说话,但是却越说越急甚至开始喘息,“我遇到了一个很好的孩子,是彦山的孙子。若是当初真的收养了曼宁,你或许也该有个那么大的孙子了,说起来曼宁过得很好,只是现在已经年纪很大不记事了,对了,后来的父母给他取名叫西奥多,他们说他是上帝的恩赐……”
“你看看你,给曼宁取个名字都是英雄之子的意思非要夸夸自己,但英雄又有什么可当的呢…”他虽然嘴上抱怨这,但却伸出手,抱住身边的梅涅克,将头埋进他胸膛。他的衬衫似乎是新洗的,散发着皂角的香气,温暖的让人眷恋。
梅涅克先是愣了愣,然后低下头,发出轻轻地笑声。他听着苍不语冷淡的声音,细听起来有点颤抖。“我以为…只要我不拆穿,我们就可以这样一路走下,就算是这样的方式,我也是心甘情愿的。可是,分享、馈赠、沟通这样的动作,一旦投入了热忱和诚意,就无法对对象有所将就。”
他伸手抚上梅涅克的脸庞,“我很想你,很想再见见你。”他的手冰凉,指尖无力的滑落,“可是你是假的。我早已不是原来的我,你也不是梅涅克。”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滑落,滴在泥土路上,溅起一个小坑。
尖利的匕首从背后穿透了苍不语的右胸,柄就握在梅涅克的手里,刀尖本是对着苍不语后心的,却被苍不语在最后一刻躲闪开去。梅涅克的声音变了,清脆冰冷,“我以为你已经沉浸在温柔乡里了。”
“他已经死了。”在梅涅克松开刀之后,苍不语缓缓滑落,蹲在地上,伤口不住地留着鲜血,在地上汇聚起来,苍不语大笑起来,几乎要笑出泪花来,等笑声停下来之后,他的眼神空荡荡的,有些萧瑟,他垂着眸子极轻地说,“他死了,再也没有人这么叫过我,我知道。连曼宁也被别人领养走了。”
“你知道我是谁,对吗?”梅涅克缓缓地虚化了,到了最后竟然变成了苍不语的样子。
苍不语不抬头,他捂着自己胸前的伤口,艰难地低声说,“我知道。除了你没有人那么清楚地知道我们的过去。”
“是啊,因为我就是你啊。”对面的'苍不语'神情妩媚,他伸出手去,好像要拥抱对方,很难想象出,苍不语那张好像孔圣人最得意门生一样矜持的脸孔能看起来这样妩媚。
“你也只是丧家犬罢了。”苍不语脸孔苍白的像下一秒就会死去,可是他的嘴角却勾起了志在必得的冷笑。
“洛书散,万境——”
“破!”
眼前的'苍不语'带着惊愕,和不远处的树林、钟楼一起渐渐化作莹白色的光点消散在空气里。四下静谧,图书馆的大厅里没有人,苍不语噗咚半跪在地,血顺着他的指缝流出来,洛书的书页散了一地,他吃力地扬了扬手,那些书页无风自动,像颤颤巍巍的白蝴蝶,重新回到苍不语的手里,集合成册。
他强撑着站起身来,捂着胸口的伤,撕下衬衫的衣袖冷静地替自己勉强包扎好,重新套好外套,一个人摇摇晃晃,拖着梅花点似的血迹往总控制室走去。
“嘻嘻嘻嘻嘻——家在哪里——”黑暗中,好像有人尖着喉咙又哭又笑了起来,那声音如泣如诉像古老戏曲催人断肠,慢慢消散在寂静的大厅深处。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有一件很难过的事情是,当不合常理的事情发生在苍不语身上时所有人都觉得是很正常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