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淮山敲了敲木质办工作,略抬下巴示意道:“去坐到那边。”
关越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木板凳子靠着白墙,一张人体骨骼图粘在上面。
她走到那做下,目视前方,没来由地紧张。
徐淮山带上手套,踱步过来。
办公室不大,也很简洁,玻璃书橱倒映出模糊的人影,里面的专业书排列整齐。
“想看?”
徐淮山倾身,掌心搭在椅子靠背上,背对光,影子投射下来,将关越整个人笼罩在阴影里,带着莫名的压迫感。
“不想。”关越紧贴椅背,“估计也看不懂。”
指尖携带热度,隔着橡胶手套落在脸颊上,关越顺着力度微微昂起下巴。
呼吸交错间,她垂下眼帘,长睫轻颤。
徐淮山的手指像是枝细工笔,描摹关越的下颌线,偶尔会停下来,仔细按压,以探查关越的骨节是否还有松动。
他悠悠道:“看得懂,书皮里是漫画书。”
关越倏忽抬眸,光线被眼前人的身躯挡住,在这样一片蒙了层薄纱似的光影间,对上徐淮山的双眼。
他眼中闪烁着年少时常见的恣意笑意,声音轻轻的,像是在分享一个不可宣之于口的秘密。
关越睨他:“……你还挺懂劳逸结合。”
徐淮山也不反驳,扬眉坦然道:“谬赞。”
关越:“……”
“张张嘴,”徐淮山示范,跟哄小孩子似的,“啊——”
关越觉得有些新奇,眉眼弯弯:“啊——”
徐淮山指尖一顿,但很快回过神来,按了按,又说:“再咬紧牙关。”
关越照做,徐淮山更仔细地观察,动作稍近,她退无可退。
瞧见她的动作,徐淮山垂下眼帘掩住眸中深色,默默屏住呼吸,检查了翻便站直身体,摘下手套扔进医疗垃圾桶。
“挺好的。恭喜你,可以吃坚果了。”
关越眼神一亮。
徐淮山背过身给她开了诊断,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瓶罐装的东西,随着徐淮山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把医疗卡和这东西一起递给关越。
关越看到那个瓶子一怔:“你怎么会有这个?”
高中的小卖部是高中生的续命法宝,关越很喜欢吃小卖部卖的坚果仁,尤其是松子。
去集训前,她拎着书包去小卖部扫荡一圈,搜刮松子。
老板把松子一灌一罐装好,再贴上可爱的松鼠贴纸。
后来也不是没有买过其他家的松子,但都不是那个味道。
而现在徐淮山递给她的,就是小卖部的松子罐。
徐淮山看向手中的瓶罐,没有回答,只是说:“老板已经回家养老了,现在是他的儿子在经营,我买了一罐尝了尝,跟以前的味道不太一样。”
他声音低下来:“你尝尝看,是不是味道不一样了。”
空气突然沉寂下来,关越没开口,也没有接,酝酿了一整天的雨终于滚滚而下,风吹开窗户,砰得一声,帘子被吹得浮动。
“不用了,这些年我口味早就变了,估计也尝不出来。”
保持着合适的距离,她最后说。
徐淮山握紧那瓶罐子,指节都泛上青白色:“也对,你应该忘了的。”
细密的雨丝斜斜地穿过窗户,徐淮山的头发稍稍淋湿,受不住雨水的重量而垂挂下来,遮住了光洁的额头。
他起身关上窗户,把关越的医疗卡放在桌子上推过去,把松子放回抽屉。
“那算了。”
关越抿了抿唇,唇角略微泛白,她从包里拿出一块手帕,道:“擦擦吧。”
徐淮山接过去,摩挲着素色手帕一角的小鲸鱼,抬眸问:“你绣的?”
空气似乎开始流动,是成年人心照不宣地体面,关越松了一口气:“对。”
关越面色露出羞赧,眼角却略带自得,很显然,她对自己绣的小鲸鱼十分满意。
当时在国外时,她租了间一室一居的小屋子,没想到女房东是中国人。
她会刺绣,又养了几只三花小猫,冬日下午她就会窝在流苏沙发里,带着老花镜一针一线地绣。
不出几日,就会有一幅栩栩如生的猫咪绣图,而猫咪见了以假乱真,猫爪子总能把这绣图勾破。
不过女主人也不介意。后来关越看了,跃跃欲试,向女房东请教怎么刺绣。
头几天被针刺得满手包,但渐渐熟能生巧,关越绣了一条鲸鱼,被和蔼的老房东夸得飘飘欲然。
徐淮山弯唇,脸色好看很多,似乎忘记了刚刚发生的事情。
他还记得,关越走后,远渡重洋的第一封短信
——【房东奶奶绣的刺绣太好看了吧,可惜都逃不过丧命于猫爪,不过她一直在夸我,如果她没有看着我绣的鲸鱼说这条带鱼画得真不错就好了……】
那时正值黄昏,房间里暗淡,徐淮山坐在床头柜旁边,手里是分手那天的扔掉的电话卡。
黑发不修边幅地翘起,眼尾殷红色调浓重,心中钝钝的,徐淮山想看看当时的聊天记录,聊以慰藉。
电话卡被插回手机中。
而就在开机的那一秒,各色短信接踵而至,在一片广告中,徐淮山精准地捕捉到那条短信,像是岸上的鱼骤然入水,他的确得到慰藉。
-
到家时雨势稍歇,关越庆幸自己带了一把伞,她打开卧室房旁边的储物间,里面一幅一幅画排列在一起。
落款的时间从过去八年到现在不止。
里面将近一半都是同一个少年,素描、油画、水彩种种都有,而少年大部分都趴在一旁看热血漫画,书脊处的名字各不相同。
画室空旷,大声说话会有回声,徐淮山小声问:“关越,等我八十岁了我还找你画画,成吗?。”
那时她的回答是什么呢,已经记不清楚了,大概是笑他莫名。
只记得落日西垂,满室金光,少年就沐浴在黄昏里,眼眸清澈却又神采飞扬。
关越想起徐淮山办公室里那满书架的书,不知道是不是全是漫画。
还真是一如从前。
也有不少近期的画,但是面容看不真切,模糊的一团白。
如今她见到了人,倒是可以填补起来。
关上灯,储物室重新归入黑暗,关越洗漱完躺上床,她没开暖气,窗户半开,能听见清脆的雨声。
迷迷糊糊间,她陷入梦里。
是暴雨倾盆的傍晚,潮涨潮落,关越在梦里似乎能闻到海水的咸湿味道。
浑身湿透的男人被装进装尸袋。
那是她的父亲。
警察有条不紊地查看现场,警笛声和女人尖锐的哭喊声交叠在一起。
视野里,现场红蓝交替的警灯一刻不停地照耀着这片狼藉的海滩。
从那时起,关越逐渐明白,追随热爱,注定是要付出代价的。
而她能做的,就是及时止损,远离未来也许会被她伤害的人。
画面一转,又是热火朝天的小饭馆,明亮而狭小,说是人挤人也不为过。
外面正是炎炎盛夏,小店里空调的火力很足,但由于人多,只有推门走进店里的那一刻才真切地感到凉快,坐下之后背后又开始出汗。
这大概是临近学校的小店,放眼看过去,都是穿着校服的学生。有人在上菜之前争分夺秒地看书,有人聚在一起聊八卦,有人偷偷拿出游戏机。
背景音嘈杂,小小的玻璃门再一次被推开。点完餐后,高大的少年在前,低头的女孩在后,两人一起走到角落里坐下。
人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没有人抬头看。如果有人抬头看,就会看到那个女孩的脸上已经满是泪痕。
关越垂下眼帘,沉默不语,竭尽全力咽下呜咽声。
徐淮山也没有说话,从书包里拿出试卷,按下黑色圆珠笔就开始做题。可他的的心思早已不在学习上,半天也没有做好一道题。
“谁的面和两杯柠檬汽水?”
“这里。”
徐淮山如梦初醒般举手示意,两碗热气腾腾的汤面送上桌。
女孩子嘴巴小,吃饭慢,人都走得七七八八了她也还没吃完。徐淮山支着脑袋等,犹犹豫豫还是问出了口:“你刚刚……”
少年的音色很清越。
“看破不说破是一种优秀品德,德育课老师没说吗?”
细微的哭腔压在声音下,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拉开书包拉链,清脆的声响。
关越闻声抬头,却看见他拿出一个笔盒,他打开盖子,里面是一套画笔。
笔刷细腻,笔身流畅,最引人注意的是上面的图案,似有狂风过境,大片大片的红色玫瑰被风压倒,可每一朵花都绚丽绽放。
“给我的?”
“嗯。”徐淮山说,天气太热,他撬开两瓶柠檬汽水的瓶盖,发出“嘶”的一声,“家里有人画画,送我的。我不会画画,不如给你,物尽其用。”
说完,他推一瓶给关越,没敢看人,仰头喝下一口汽水,喉结滚动,关越只能看见他的下颌线条很是凌厉好看。
“……谢谢。”
关越打开书包,里面是凌乱的书籍,以及被折断的一堆笔。笔从中间被折断,破裂处的木头尖锐,她小心避开,还是被划伤了。
掌心刺痛,她没管,把书拿出来,再夹着笔盒放进书包,以保证笔盒不会被那堆折断的笔划出痕迹。
她如平常动作,不想让徐淮山知道手被划破。
但是徐淮山很敏锐,拉过女孩的手仔细端详。
她下意识挣扎,却被轻易制止。
“别动。”
说完徐淮山从书包里翻出碘液和创口贴。
关越笑起来,问道:“你是百宝箱吗?为什么什么都有?”
徐淮山闷笑出声,他俯身弯腰,后背凸出瘦削好看的蝴蝶骨。
包扎好后,他又从包里拿出一罐松子,彻底坐实了关越对于他是个百宝箱的猜测。
那是他们倒数第二次见面。
她收了徐淮山一支笔和一罐松子,忽然意识到,是时候了。
作者有话要说:越越对徐淮山回避的原因,随着文章的进展会慢慢揭露出来哒~(先心疼地抱住女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