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没有脚步声,姜昼也没有回头,但他知道男人已经悄无声息地走远了。
真是个怪人。姜昼小声嘀咕。
维里安伯爵热情好客,交际圈广泛,每天都有客人造访欧维辛庄园,其中不乏上流社会的名流显贵。
骄矜傲慢是这些人的通病,他们看不起平民和下人,唯恐多说一句话就折损了自己尊贵的身份。姜昼已经见怪不怪了。
不过赫洛利亚的容貌非常具有迷惑性,哪怕地位一般,周身温和的气质也很难让人心生恶感。
他和伊格莱尔年龄一致,又同样是金发蓝眼,之前甚至有客人将他误认成了欧维辛庄园的小少爷。
姜昼简直被吓得魂飞魄散,幸好那时伊格莱尔不在场。
这话要是被他听到,不知又会想出什么法子来整自己了。
姜昼真是怕极了伊格莱尔。
原本的他不仅敢当面训斥带资进组的同组演员,还敢往圈内大佬头上砸瓶子。而现在套着赫洛利亚的壳子,他骨子里叛逆的一面被压制得死死的。
相当之憋屈。
后面的路上没再遇到其他人,姜昼顺利溜回了房间。
对着镜子,他更清晰地端详起安妮画的图案——那确实是蛇,而且是三条盘绕在一颗心脏上的蛇,蛇的头顶上画了个类似十字架的东西,十字架上垂下几根线条,仿佛操控傀儡的丝线。
这画面诡异又扭曲,姜昼不知为何看得浑身不舒服。
他匆匆拿纸笔将图案描摹下来,然后迅速把它们从脸上洗掉了。
心脏,蛇,十字架,傀儡丝……
毫无头绪。
他脑海中没有任何有效的信息。但这个图案的排布方式……
姜昼霍然起身,开始翻箱倒柜找起东西来。
米勒死后,姜昼请仆人把他的遗物整理打包,放在了自己的房间里。
养父来庄园时,带了很多志怪类的书籍,说是无聊打发时间用。赫洛利亚也在日记里吐槽过,米勒总对一些神鬼、预言、巫术类的书籍感兴趣,不像个正经牧师。
姜昼在书堆里翻得腰酸背痛,终于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那是欧维辛庄园拍卖会的邀请函,薄薄的一封信,被夹在一本书里。
信的内容姜昼先前已经看过,他翻到背面,仔细摩挲起上面的一个图案。
那是维里安家族的纹章,一只被荆棘缠绕的圣杯。
这个图案本身并不稀奇,作为装饰,欧维辛庄园里随处可见,但为了艺术美观,全都做了变体设计,比如微调大小、颠倒左右等。
只有这封邀请函上,是原原本本、未做分毫改变的家族纹章的样式。
姜昼将安妮给的图案和邀请函上的做了对比,心里很快便有了答案。
——三头蛇与傀儡丝组成的,是一个不知名家族的族徽。乍看无厘头,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它的构图同维里安家族很类似。
为了寻求彼此间的认同,所有上流社会的家族族徽都遵循同一个设计模板,在模板的基础上再添加不同的图案。
有方向就好查起了。
欧维辛庄园有一座巨大的地下藏书室,里面收编了族谱,也会顺便收录其他家族的资料。找个机会溜进去看一眼,应该不是难事。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情。
姜昼拿起了伊格莱尔给他的那本书。
这是一本出版于两百多年前的小说,讲述一个女孩和吸血鬼的爱情故事。
书很厚,为了节省时间,姜昼必须快速阅读,但又不想错过重点,只能强迫自己凝聚起高度的注意力。
等读完时,过载的信息量已经使他的大脑疲惫不堪。
姜昼靠在床沿,缓缓在脑海里梳理细节。
故事本身是老套狗血的。隐匿于人群的吸血鬼爱上了美丽单纯的贵族小姐,却因身份的隔阂不得不面对重重阻碍,最终二人双双殉情。
令姜昼感兴趣的不是情节本身,而是里面记载的几个名词——比如“因芙塔蔷薇”和“血蝠”。
“因芙塔蔷薇”其实是一种极为特殊的血型,据说以之浇灌枯萎的花枝,会生长出白蕊蓝瓣的蔷薇。
……当然了,这种浪漫又反科学的血型设定可不是用来浇花的,那叫暴殄天物。
既然出现在一本吸血鬼题材的小说里,那它自然还有一个作用——吸引吸血鬼。不止如此,它还能帮它们疗愈伤口、提升实力,比如帮助低阶吸血鬼顺利突破到高阶。
……好喝又有营养,简直神仙饮品,啊哈哈哈。
姜昼上学时喜欢喝碳酸饮料,后来进了娱乐圈,为了形象和健康着想,只能忍痛割舍挚爱。
他做梦都希望有人发明一种能真正兼具口感和营养的碳酸饮料。
扯远了。
——总之,由于因芙塔蔷薇的特性,这种血液极为稀有,一旦公开便会被各方争抢。血族自不必说;血猎世家则希望利用它来引诱吸血鬼,将其捕杀。
对外人来说,因芙塔蔷薇自然是十足的香饽饽。但对于持有者来说,恐怕……就不那么乐观了。
毕竟爱喝饮料和给别人当饮料是两码事,没有一个正常人会选择后者。那太惊悚了。
小说里除了女主,还有四名角色同样拥有这种血型,无一例外成为了阴谋斗争的牺牲品,年纪轻轻便极为凄惨地死去。
——因芙塔蔷薇不是上帝的恩赐,而是最恶毒深重的诅咒。
姜昼轻轻叹了口气,扬起手腕,淡青色的血管纹路清晰地蜿蜒其上。
事到如今,他几乎能百分百确定,赫洛利亚就是“因芙塔蔷薇”了。
这倒霉孩子心性善良,本该像普通人一样度过安稳的一生,却因为这摆脱不了的命运而被迫卷入一场乱局。
可是,就算是因芙塔蔷薇又怎样?他以前分明不认识伊格莱尔,对方为何会有那么深的敌意?
姜昼实在想不通,又不想钻牛角尖,索性将这个问题暂时搁置,先考虑别的。
血蝠是姜昼在山林里遇见的那种低等吸血生物,它们本身的攻击性不强,用特制的干草叶包就能驱赶。但若成群结队行动,也能将一个活人生生吸干;被咬的人就算不死,也会因毒性而丧失理智,沦为不人不鬼、只能靠吸血而活的怪物。
姜昼这才想起自己被它们咬过,能侥幸活命并且恢复得如此之快,估计全靠赫洛利亚的血。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祸福相倚。
天色已晚,窗棂上忽然奏起噼啪的轻响。
姜昼合上书,揉了揉发酸的颈项,抬头才发现外面又下雨了。
安妮失控和外出遇险都是这样的雨天,一下雨就没好事发生。
姜昼额头上的一根筋不停地跳动,他的腿脚因坐久了而有些发麻,只能扶着床沿缓缓起身。
刚走两步,他的心脏猛然一沉,眼前瞬间漆黑一片!
“唔——!”
他伸手想抓住床柱,却不幸扑了个空,后脑勺生生砸向地面。
好在地面铺了层柔弱的地毯,减轻了他的痛苦。
——怎么……回事?
眩晕感渐渐消散,等意识回笼时,他艰难地坐直身体,却发现心脏处如同扎了根针,密密麻麻刺得他痛不欲生。
他蜷缩在地上,浑身颤抖,拼命捂着心口,额上沁出的冷汗汇成一小滩,将华美的羊绒地毯濡成深色。
姜昼想大声呼救,想爬上去按铃呼唤仆人,可他什么都做不到。
他麻木地睁着一双蓝色的眼睛,盯着对面墙上的挂钟。
将近一个小时后,那股疼痛忽然如潮水般褪去。
——我得救了?
他僵硬地支起上半身,眼神与不远处的落地试衣镜相接。
镜中少年面容苍白,眼角被地毯磨得发红,额前金色碎发沾了汗水,粘成一绺绺贴在脑门上,看上去既狼狈又可怜。
但这不是最要紧的。
姜昼的眼神牢牢锁住镜中少年纤细的脖颈处——一片幽蓝色的纹路在上面蜿蜒爬行,忽明忽暗。
——仿佛有什么人正执着笔,在上面仔细描摹出一朵蔷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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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睡眠浅。夜晚总会勾起她许多不安的回忆,哪怕随着时间流逝,那些场景已经渐渐模糊,但刻进梦魇深处的东西是忘不掉的。
阁楼里非常安静,少年拜托其他仆人将此处收拾得干净整洁,因此这里连一只老鼠都没有。
——其实他不知道,比起窸窸窣窣穿行于黑暗中的老鼠或者其他什么生物,女孩更害怕这种如同死亡般的寂静。
好在今晚下起了雨,雨滴掀起一阵扰人清梦的杂音,于她而言却似轻柔的安魂曲。
安妮起身趴在窗台边,双臂交叠,将脑袋轻轻枕起,在这片刻安逸中,她再次想起了那双浅蓝色的眼睛。
——那片温柔的、总是波光粼粼的蓝色,万古冰原也能消解在其中,化作冰消雪融的明媚春景。
美好的事物总是转瞬即逝,四季如此,生命……亦是如此。
雨势渐弱,庄园偏北的一隅忽然掠过一个鬼祟的影子。
深更半夜,马棚里原本不应该有人。
女孩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却只是拉上了厚重的窗帘,翻身躺下,进入了梦乡。
大雨已停。
——大雨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