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恢复到能勉强下地行走后,姜昼去了一趟圣·米勒牧师的墓地。
他同米勒相处的时间很短,说悲伤倒也不至于,毕竟他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预测和掌控。但养父的死,第一次让他对这个世界的凶险有了实质性认识。
命运总无常。
得知姜昼康复,维里安伯爵夫妇召见了他,对故友的意外身亡表达了沉重的哀思——
是的,“意外身亡”。
姜昼不知伊格莱尔用了何种手段,竟将米勒死亡的真相完完全全隐瞒了下来,连伯爵夫妇都不了解内情。
这位从小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的大少爷,不知为何戒备心极重。这么多天的相处下来,姜昼能明显感受到他对欧维辛庄园的厌恶。
没了亲人的赫洛利亚无处可去。伯爵大发慈悲,为这个不幸的年轻人推荐了一份圣埃尔教堂的文职工作,不过由于暂未成年,他明年春天才能上任,这段时间可以继续住在欧维辛庄园。
“我实在没有想到,这样的噩耗会发生得如此突然……我亲爱养父、这位善良忠实的好人,已经蒙主召唤了……衷心感谢您,敬爱的伯爵大人……您的慈悲如伟大的雨露甘霖……”
伯爵夫人为之动容,拿着丝绸手帕轻拭着眼泪;刚失去养父的少年强忍着泪水,声音断续而悲切。
等出了门时,姜昼的眼角还是红的。
他生怕被人看见这副凄惨的模样,步伐匆匆,头埋得很低,结果刚转弯就和一个人影撞上了。
“嘶——”姜昼疼得直抽气。
一抬头,伊格莱尔·维里安正倚在廊柱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演得不错。”对方如此评价道。
……
如果不是顶着赫洛利亚的人设,姜昼会毫不犹豫地给那张欠扁的脸一拳。
但也只能想想罢了。
他强迫自己换上赫洛利亚招牌式的好脾气,温声道:“我不知道您是什么意思,米勒牧师是我的养父,我为他的离世感到——”
“一直这样下去,你不累吗?比起教堂文职,你还是更适合做一个演员。”
——又是这样。
这些天姜昼为了取得伊格莱尔的信任,已经将能说的全都说了,甚至连赫洛利亚的日记本也交了出去,自认问心无愧,换来的却是对方变本加厉的阴阳怪气。
他被伊格莱尔关在房间里,每天什么都做不了,简直快要被逼疯。直到这两天,他终于能下地走路,且伯爵指明了要见他,才能出来喘两口气。
“……抱歉,那我们有话直说吧,”姜昼的语调恢复了冷静,再寻不见一丝悲怆,“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不知是不是姜昼的错觉,伊格莱尔深蓝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戏谑:“这是你要的东西。”
他连忙伸手接过。
是一本很旧的书。看样子应该藏了很多年头,纸张已经严重泛黄发皱。
先前姜昼询问伊格莱尔关于“因芙塔蔷薇”的事,对方却没有直接回答他,显然是因为怀疑而有所保留。不知为何最近忽然想通了,答应把相关资料借给他看。
姜昼的手指缓缓抚上封皮,轻声道:“多谢。”
他转身正欲离开,却再次被伊格莱尔叫住:
“等一下,还有一件事。”
姜昼不情不愿地顿住脚步。
对方尾音微扬,透出一点愉悦。按照过往经验来看,准没好事。
果然,下一刻,这个狗嘴吐不出象牙的家伙说:
“你该去看看被你藏起来的小情人了,她状态很不好。”
姜昼一时没听懂他在说什么,等反应过来时,气急败坏地反驳:“你在胡说些什么,安妮只是我的朋友!你把她怎么了?”
“你大可放心,我还没有闲到有空去为难一个仆人。不过她吵着要见你,跟发疯了一样,不过去一趟吗?”
姜昼不再有心思和他拌嘴,抱着书匆匆上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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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原本留在姜昼的房间里,后来管家认为一个下人住客房十分不妥,但又不好直接驳赫洛利亚的面子,便将她迁到了一个偏僻安静的阁楼。
姜昼进门的时候,这个可怜的姑娘已经安分了许多。只是看起来有点呆呆的,反应比常人慢半拍。
见到来者,她原本死气沉沉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乖巧地坐在墙角,脸上挂着粲然的笑。
确认她没事后,姜昼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他想起自己来此的另一个目的,犹豫半晌,终于开口问道:“安妮,你之前说不要参加欧维辛庄园的拍卖会,能告诉我到底是什么意思吗?”
他说得小心翼翼,还一边注意着安妮的表情,惟恐触到对方的雷区。
谁知听了这话,安妮面露茫然:“什么……拍卖会?”
“欧维辛庄园每年举办一次的慈善拍卖会,为学校和教堂筹集善款。我遇到了一点麻烦,需要你的帮助,安妮,可以将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吗?”
阁楼的空间实在狭小有限,姜昼拿不准安妮的精神状态,怕再次刺激到她,微微后退拉开一点距离,语气也尽可能地保持温和平常,不会给她造成富有压迫感的心理暗示。
姜昼有预感,花费了那么多篇幅来铺垫的这场拍卖会,必定会是危机漩涡的中心。
他没有多少时间了,必须尽可能多地掌握信息。
第一个突破口,正是眼前的女孩。
只是没想到,安妮的记性已经差到这种地步,连自己说过的话都忘了。
姜昼也不急,慢慢引导她的思绪:
“记不起来也没关系……换个话题,我到庄园的第一天晚上,你为什么要给我送饭呢?”
安妮终于有了点迟钝的反应,她好似在思考般微微歪了头。
“你没有吃……很少,面包不合胃口。”
女孩声音沙哑得如同嗓子里生了锈迹,语言也支离破碎的,不过姜昼大致懂了她的意思。
“那你还记得你当时送了什么菜吗?”
“苹果派……羊肉汤……”
安妮断断续续地将菜名报出。大致都能对上。
——不,还少了一样。
姜昼深吸一口气,将手伸进外套里,从中拿出一件物品。
一瓶小巧的红墨水。
那天安妮给他端的饭菜里,还有一杯番茄汁。
当时姜昼是将它全部喝完了的,后面并未觉得身体有什么不正常。所以问题很可能不在那杯番茄汁本身。
之前安妮吃饭的时候,姜昼也会仔细观察她的样子——皮肤红润而不苍白,没有尖利的獠牙,能正常使用银质餐具,偶尔拉开窗帘,她也不惧怕任何阳光。
与正常人类没有任何区别。
然而此刻,看见那瓶红色墨水,安妮的眼神忽然闪了闪。
她伸出手,似乎希望姜昼把它递给她。
姜昼照做。
为了防止意外发生,管家先前就把阁楼里一切尖锐的物品都撤了。
他有点忐忑地看着安妮将瓶盖拧开,谁知下一刻,安妮做了个让他意想不到的动作——
女孩用手指蘸了一点红墨水,躬身前倾,将其抹在姜昼脸侧。
“你——”
少年显然大吃一惊,但对方没有任何攻击的意思,便僵硬着身体,大气也不敢喘,任由她像小孩涂抹娃娃那样,将自己的侧脸沾上鲜红色的墨迹。
似是觉得不满意,她的手指从侧脸划到了姜昼的嘴唇。
待一切完成后,她放下墨水瓶,仔仔细细瞧着少年,忽然高兴地一拍手:“就是这样!”
房间里没有镜子,姜昼眉头轻皱,借不远处窗户的反光,看清了自己此时的样子——少年浅色的唇瓣上多出一抹艳丽而突兀的红,好像刚饮过浓稠的鲜血,雪白的侧脸上则被安妮画了一个形状奇特的符号。
符号歪歪扭扭,看着像缠成一团的荆棘,又像几条盘绕着珠宝的蛇,十分滑稽。
但他能看出来,那不是完全没有章法、无中生有的瞎涂。
“这是什么,安妮?”
“‘他’就是这样画的,给我,还有我们,然后我们为‘他’做事。”
“‘他’?”姜昼敏锐地捕捉到了重点,倏然抬头,视线与安妮相交,“你的意思是,有人用这个符号控制了你吗?不,不止是你,还有你们?”
安妮静静看着坐在对面的少年,半晌微微点头。
“谢谢你,救了我,我现在,好了很多。”
姜昼原本想继续问下去,但安妮却阖了眼睛,看上去非常疲惫。
她的状态非常差,为了帮上少年的忙,能想起这些,已是极致。
过犹不及。姜昼深知这一点,只叮嘱安妮好好休息,便起身离开。
眼下他打算去查那个符号的来历。既然揪出来了,就要想办法弄清楚。没准能顺藤摸瓜,摸出一条隐藏的暗线。
走廊光线昏暗,姜昼脸上还糊着干涸的墨迹,他准备回房间,对着镜子将图案描摹下来,因此没有直接将它洗掉。
由于怕被人看见,他选了一条平时比较偏僻,少有人经过的楼道,将头埋得非常低,还用手挡着半边侧脸。
姜昼因为这条线索而心乱如麻,脑海里飞快盘算着下一步的打算。
伊格莱尔敌我不明,是否该告诉他此事?
还有那个图案,应该从何处查起?自己还能信任谁?
正想着,他的脚步忽然一滞,似乎绊到了什么东西。
姜昼的腿先前受过伤,虽然恢复得快,但走路仍有点僵硬。
他没能撑住身体重心,整个人踉跄一步,重重往后仰去——
一片黑色的衣角从姜昼的眼前掠过。他不知踩到了何人的脚,对方却并未伸手搀扶,任由他因惯性直直摔在地上。
“——!”
姜昼尾椎着地,吃痛地支起上半身,有点茫然地抬头望向对方。
——然后,他撞进了一双极其冷漠的眼睛里。
对面站着一个身材修长的陌生男人,黑发如墨,一双黑瞳里仿若盛着亘古不化的寒冰;肤色瓷白,宛如一尊没有生命的大理石塑像。
楼道里很暗,只能隐隐看见他五官的大致轮廓,周身的威压却似一张细密的蛛网,缠住少年的心脏,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男人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既没有抬脚离开,也没有上前拉他一把的意思,只冷冷望着狼狈的少年,仿佛他是一件死物。
姜昼咬牙抓住楼梯栏杆,顺势借力,勉强起身,为对方让出一条道路。
“刚才走得急,没留意踩到了您的脚,抱歉。”
实在想不到,他的运气会差到如此地步——在这条平时根本见不到任何人影的楼道,也能撞上陌生人。
姜昼脸上还留着红色墨水图案,楼道里光线很差,他又用一只手挡住了脸,也不知对方看清没有。本欲解释一番,话到嘴边却收住了。
——不知为何,这个男人让他本能地感受到了一丝危险。
但他也说不清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只能扶着楼梯,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写得好差,明天找时间修修。
几个主要人物终于到齐啦,可以愉快地开始主线剧情了(
换了新封面,朋友帮忙手绘的,特别喜欢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