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突发心脏问题后,姜昼原本想找大夫检查检查,但后面一直没有再发作,便将此事暂时搁置了。
他的时间很紧迫,每分每秒都不能浪费。
欧维辛庄园的地下有座巨大的藏书室,一般是不对外人开放的,要看书只能去二楼书房。
管理地下藏书室的是一位名叫杜克的年轻男仆。多亏了平日积攒的良好人缘,姜昼很快就摸清了杜克的活动轨迹。
杜克爱慕邻近田庄一位农民的女儿,但欧维辛庄园管理严格,不允许仆人频繁外出,他只能趁每个礼拜四管家不在时偷偷溜出去。
热恋中的年轻人总是鲁莽而冲动,杜克的行径终于被管家察觉,遭到了严厉的训斥。
某日午后,当姜昼撞见杜克一脸沮丧地从管家处碰壁回来时,他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什么事情让你垂头丧气的?这可不像你平时的风格。杜克,就像你之前所说的,要‘打起精神来面对狂风暴雨’呀!”
杜克满脸写着失望,循着声音看清来人后,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可别取笑我了,赫洛利亚,你明明知道我刚刚又被沃尔夫先生骂了一顿,他让我把以前的旧账本整理出来,只给我一个礼拜的时间!上帝呐,我从来没有这么绝望过。”
“这样啊,我的朋友,那真是不幸。你的小女友岂不是又要被放鸽子了,”瞧见杜克比哭还难看的脸色,赫洛利亚忽然凑近他耳边,压低了声音,“不过,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就这样,趁着拍卖会即将开始,管家出门采买新家具的空当儿,姜昼成功和杜克达成了交易。
姜昼帮对方整理账本,杜克则去找他心心念念的女友幽会。
因为赫洛利亚平素就善良热心,对待下人也极好,杜克并未有任何怀疑,临走时将一串钥匙放心交给了他。
“谢谢你,小赫洛利亚,你真是个天使一样的大好人。”
被发了好人卡的姜昼紧紧攥着钥匙,心中百转千回,面上却分毫不显,只是温和地笑笑:“注意安全,记得在沃尔夫先生返程前回来。”
杜克欢欢喜喜地走了。
最近欧维辛庄园越来越热闹了。一是今年农作物丰收,时不时就有佃户或商人上门前来拜访维里安伯爵;二是收到拍卖会邀请函的客人们开始陆续汇集于此。
庄园里已经被仆人们拾掇了一遍:灰暗的旧地毯全部撤掉,换成了时下流行的薰衣草色天鹅绒地毯;墙上的挂画也换了更活泼明媚的风格,据说是玛格丽特小姐和伊格莱尔少爷亲自挑选的,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姑侄俩品味倒十分相近,一个热衷于将自己装扮成圣诞树,一个喜欢花里胡哨色彩鲜艳的衣服。庄园里的所有角落都擦洗得一尘不染,花瓶里每天都会有人换上还沾着露水的花朵。妆台、壁炉、衣橱、镜子……每一件家具都锃亮反光,只等宾客入住。
说起来,伊格莱尔不知在捣鼓些什么,姜昼最近鲜少与他碰面。
这样也好。
伊格莱尔实在太狡猾了,姜昼没什么口才,又得费心注意不崩人设,每次和这狐狸交锋都是自讨苦吃。
拿到藏书室钥匙后,姜昼没有磨蹭,迅速找机会溜了进去。
——若非亲眼所见,他恐怕很难相信,欧维辛庄园主宅下会有这么深的空间。
打开藏书室的铁门后,姜昼提了盏煤油灯,顺着长长的台阶小心地拾级而下。
藏书室的书架被摆放成了一边开口的环形,从台阶上往下望去,犹如黑逡逡的迷宫。
书架外侧有个柜台,里面有本名册,登记着各类书籍的摆放位置,旁边零散散落着几个账本,姜昼一眼就认出了杜克的笔迹。
来之前,杜克给他大致讲解过藏书室布局,姜昼没花多长时间就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最东边的书架收录的便是这几百年间贵族家族的史料秘辛。姜昼数了数,记载族徽的那本书应该就放在顶层。
赫洛利亚身量纤细,个子在同龄人中倒不算矮,但那书架实在太高了,他踮起脚尖也够不着,只能有点气恼地垫了个小板凳。
拿到书时,姜昼险些没被上面的灰尘呛死。
“咳咳咳——”他勉强将灰尘抖开,翻开书扫了几眼。
没想到这一扫就入了迷,姜昼直接忘了从凳子上下来,只把煤油灯挂在一旁,借着微弱的光开始阅读。
书实在太厚,为了节省时间,姜昼翻得极快,只看里面的族徽插图还有家族简介。
然而令他大失所望的是,整本书翻完,都没有任何关于那个三头蛇图案的记载。
他不死心地又翻了一遍,还是什么都没有。
——怎么会?!
难道……自己的判断从一开始就错了吗?
姜昼不禁有点沮丧,又翻了几本书,试图再找出一点线索。
还是一无所获。
少年陷入了茫然,努力回想可能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而他并未注意到,角落里有一双眼睛已经盯着他看了很长时间。
由于站了太久,姜昼腿脚有点发麻。
他将书放回原位,正准备从凳子上跃下来时,却惊悚地发现——
书架上有一个不属于他的影子。
姜昼的大脑有一刹那的宕机。
而他迟钝的反应显然给了对方可乘之机。
一双手强硬地揽过少年的腰,把他直接从凳子上拖了下来。
“砰——”
失重感让姜昼的瞳孔瞬间紧缩。身体撞上木板,激起一阵闷响。
后背紧贴着书架,而他被迫落入一个微微沾着醉意的滚烫怀抱中。
在看清那双深不见底的蓝色眸子时,姜昼总算想起了挣扎。他简直气得七窍生烟。
“放开!你发什么疯——”
后面的话未能宣之于口就被主人生生掐断。
因为姜昼清晰地感知到,一支锋利的钢笔抵在了他的颈侧。
到底是为了威胁,还是真动了杀心?
“你……”
钳制住他的伊格莱尔·维里安此时浑身酒气,眼里拢了一层隐隐绰绰的薄雾。
姜昼看不分明,只本能地感到害怕。
旋即,他想到一个致命的问题——
自己在这里翻了这么久的资料,并未听见有人过来的动静,难道……伊格莱尔从一开始就在此处吗?
姜昼自认是铁直男,却也不习惯和同性有如此亲密的接触。对方大半个身体压在他身上,眼睫微微颤动,如蝶翼般掠过他脸庞,带起绵绵密密的异样感。
太近了。
伊格莱尔一言不发,姜昼知道他醉了。
但那执着钢笔的手稳稳当当,不见一丝颤抖。
喝醉的人发起疯来是没有理智可言的。
姜昼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挣扎的幅度稍微大一点,闪着寒光的笔尖就会得偿所愿般刺进他的颈动脉。
可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对方臂力好得惊人,轻易就能将他束缚在两臂环出的狭小空间内;而姜昼从方才起就一直紧绷着身体,已经疲惫不堪。
“你想知道什么、想问什么……我把所知的都告诉你,放下钢笔,小少爷,我们谈谈,好么?”
少年的尾音轻柔得如同梦呓。
被伊格莱尔面无表情打量时,他总有种被野兽注视的错觉。
“……”深蓝色瞳孔里忽然划过一丝奇异的光。
姜昼明显感觉到,禁锢着自己的力量松了许多。
他心里窃喜,以为刚才那番话奏效了,正准备将对方轻轻推开时,领口倏而一沉——
“你干什么!咳咳……你放开我!”
少年惊惶地摇头,却被一股蛮力强行拽到了旁边的桌子上。
姜昼不由得想起了看过的一部恐怖片。
昏暗的地下室、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滚落一地的断裂四肢、角落里扯着嘴角诡笑的洋娃娃,以及滴着鲜血的锈迹斑斑的刀。
……不是吧不是吧不是吧。
姜昼心里有点哆嗦。
联想到这是一部悬疑惊悚电影,伊格莱尔在这里把他剁了下锅炖汤,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他再不情愿也得承认,这个地下藏书室真的很适合用来做凶案现场。
腰部磕到了桌角,他痛得发出凄厉的低鸣,并未换来伊格莱尔的分毫怜悯。
对方伸手解下绑着金发的浅紫色缎带,将已经力竭的少年的双手束起。
姜昼不知对方到底想做什么,只能疲倦地阖上眼。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回去一定要和邹巧巧反馈一下,请他们的技术人员将痛感阈值调低点。扣钱也无所谓,他真的遭不住了。
蓦地,眼角传来一点痒。
他不得不再次睁开眼睛。
——却见伊格莱尔正拿着笔,蘸了饱满的幽蓝色颜料,在他的眼角细细描摹。
一瓣,两瓣,勾勒,着色……
姜昼看不见对方在画什么,却能百分百笃定,那是一朵因芙塔蔷薇。
落笔妆成,伊格莱尔放下了笔。修长的手指抚过那秾丽得几近妖冶的花朵。
被当作画布的少年呼吸不稳,心弦绷得笔直,已临近崩溃的边缘。
然而下一刻,指尖的冰凉被灼热取代。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姜昼的理智大厦轰然倾颓。
破碎的砖瓦溅起无数尘埃。
——那竟然是一个温柔的吻。
柔软的唇瓣轻啄着少年眼角的蔷薇花,如晨雾氲湿新芽。
伊格莱尔一直没有说话,姜昼也没有指望他说话。
可在结束那个吻时,少年恍惚中听见了一道极为沙哑的声音,低吟着一段仿佛从渺远天际传来的呓语:
“……愚者一直执着于寻找真相,可过了很久很久他才意识到,原来他只是一个影子。”
“——十七年足以缔造一个爬满谎言荆棘的囚笼……他被困在这里,从根部便开始腐烂......”
“……囚笼外飞来衔着琼枝的鸟儿,它于秋日高唱着盛夏的绿叶,因此愚者歆羡了,他......”
后面的句子越来越模糊,姜昼很想努力听清他剩下的话,但也只是徒劳;只有末尾一句掺杂了令人心惊的恨意,毫无保留地落入了他的耳中。
“——可凭什么你生来为明珠,而我只能为鱼目?”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世界大概写了三分之一了,希望月底之前能写完吧(望天jpg.
目前暂定七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