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旷寂,空闻雀鸣。
欧维辛庄园占地面积广阔到惊人。姜昼一路步行出去,庭院、溪涧、密林、田野,土丘,各种景观都欣赏了个遍。
还是室外的空气清新。
姜昼和那对伯爵夫妇交流了统共不到一刻钟,就已经完全不想再搭理他们了,沟通起来实在费劲。
再多待一秒,他都感觉自己要窒息而死。
——不过伯爵夫人透露出的一条信息,却让他非常在意。
她说赫洛利亚像一个人,一个已经故去的人。
姜昼相信这句话不会无缘无故被说出,所以那个人……是谁?
还有会客厅那幅古怪的画,现在想起来仍让他不寒而栗,上面到底画的是什么?
脑子一片混乱。
左右没有头绪,他干脆出了门,打算散心排解一下。
姜昼顺着庄园北边的田垄慢吞吞前行,疲倦的躯体被略带暖意的风涤过,总算有了一丝舒畅。
天幕无云,万里晴彻,他几乎要爱上这明润可爱的秋色。
欧维辛庄园的边缘散布着许多小型田庄,姜昼不知不觉走到了那里。农户们并不排斥生人,还友好地向他点头示意。
这一逛,就到了日暮时分。
他原本打算直接折返,半路遇到一对年纪很小的兄妹,似乎是在林野里迷了路。小家伙看着实在可怜,姜昼决定做一回好人好事为自己积德,翻了小半座山将他俩平安送到家。
兄妹俩的父母都是附近的佃户,连连对他表示感谢。见天色已晚,便开口留他在此住一晚。
姜昼微笑着礼貌拒绝了——这家人的房子看起来并不大,住一家四口尚显拥挤,再加他这么一个陌生人,怕是会给他们添不少麻烦。
况且,走走夜路而已,又没做过亏心事,有什么好怕的?
见他拒绝,佃户夫妻俩也不再坚持,只是临走时往姜昼手上塞了个小巧的花布包,并嘱咐他注意安全。
“这个是做什么的呢?”他好奇地问道。
花布包鼓鼓囊囊的,他伸手轻捏,里面似乎装了干草叶一类的东西。
“您是才来不久的外地人吧,这附近的荒郊野岭可不好走!可能会有一些……嗯,不过您不用担心,‘它们’已经很久没出现过了,再说了,就算出现也不怕,这个布包里的东西会帮助您驱赶它们的。”
“‘它们’?”姜昼有点疑惑,“那是什么东西?”
“妈妈!你又在吓唬人了!”小女孩尖叫道。
“啊……抱歉,”面目憨厚的农妇轻轻摇了摇头,“就是一些野兽虫子什么的,不过现在早入秋啦,不会轻易出现的。以防万一您还是拿好这个。”
姜昼连连点头。
回去的时候,他心情大好,轻哼着歌漫步林间。
哪怕前途未卜,这么忙里偷闲一遭,倒也不错。
——但很快,就乐极生悲了。
怎么说呢……他运气实在差得有些离谱。
最后一抹残阳坠入地平线以下,入夜后的天空忽然浓云密布,不见一丝月光,看样子即将有一场大雨。
没了月光,他什么也看不见。
平心而论,无论是赫洛利亚还是姜昼本人,方向感都不算差,但也没有好到能在漆黑一片的山林里穿行自如的地步。
白日尚且亲切的林木夜晚忽然化作了鬼魅,狂风大作,他独行于这幢幢鬼影中,心里不祥的预感愈发浓重。
——果然,没多久,前面就出现了一条岔口。左边通向密林深处,右边蜿蜒进一处山涧。
姜昼心一横,选了左边。
然而命运之神这次同样没有眷顾他。走了很久,依然没有脱困的迹象。
完了……姜昼有点绝望地想。
不会真的要在这林子里度过一个晚上吧?赫洛利亚这小身板能撑得住吗?
他几乎已经能预想到自己因为伤寒一命呜呼、任务彻底失败的悲惨情景。
——不行,不能就这么放弃。
姜昼咬了咬牙,鼓起全部勇气继续前行。
他已经完全踏入了浓重的黑暗里,只能伸出双臂试探性地四处乱摸,寻找树木的间隙勉强穿过。
蓦地,手臂上传来一阵剧烈的刺痛——他的皮肤被尖锐的枝条划破了。
姜昼疼得直抽气,他将手臂凑近嘴唇,尝到一点带着腥味的温热液体。
还好只是皮外伤,流点血倒没什么大不了的。
雨还未下,但天空依旧没有任何云开雾散的痕迹。
——四下静寂中,倏尔一点窸窣的声音响起。
少年的背脊瞬间绷得笔直,浑身进入了极度的戒备状态。
那声音……完全不似人类能发出来的。
他茫然地眨了眨眼,一道红光忽然映入眼帘。
借着这点光,姜昼终于得以看清周围的情状。
然而这一眼还不如不看,他的头皮瞬间炸了开来,一个不稳,向后方重重跌去——
前方赫然是一群眼睛闪着红光的怪物,形似蝙蝠,却比一般的蝙蝠大得多;也并非鸟雀,它们脚上生着尖利可怖的爪子。
它们倒吊在一根沾着血迹的枝条上,几乎有百来只,身体微曲,密密麻麻吮吸着上面的血。
赫洛利亚的血。
——这到底是什么怪物!
那点血迹很快就被蚕食殆尽,它们仿佛有灵智一般,满怀恶意地盯着姜昼受伤的手臂。
但它们不敢上来。
姜昼这才想起佃户夫妇给他的东西,居然真的能派上用场!
他紧紧攥着那个花布包。
若没有它,不出一刻钟,自己就会被这群怪物吸成干尸。
——可是很快,更惊悚的一幕就出现了。
吞食过赫洛利亚血液的那些怪物,不知为何体格开始剧烈膨胀,竟然直直长到了原本的三四倍!
红光愈盛,犹如催命的符咒;天罗地网,姜昼被包围其中。
姜昼身心俱疲,却不得不拼尽全力挥动手臂驱赶这些不明生物。
怪物们显然看出了他已是强弩之末,大着胆子上前,轮番啃啄他露在外面的一截小臂。
……再这样下去,不行……
姜昼心一横,不顾周身剧痛,忽然解开布包,抓出里面的干草叶子,扬手向前撒去——
“唰啦——”
那些怪物终归还是惧怕里面的东西,像无头苍蝇一样失去理智,四处乱飞起来。
趁着这个空当,姜昼调动最后一丝力气,往身后的空地纵身一跃,然后匍匐在地上,任由身体向下方滚去——
刚刚借着怪物眼中的红光,他看清了四周的情景。
侧后方不远处有个巨大的斜坡,如果他的记忆没出错,斜坡底端正通向一条去往欧维辛庄园的小道。
姜昼的身体顺着斜坡急速滑落,等到终于停下时,已几近麻木。
全身骨头没有一处完好,腿骨不知断了几根,露在外面的皮肤上布满啄痕,血肉模糊。
脸上也未能幸免,不知会不会破相。
一天时间,他就把自己从一个意气风发风度翩翩的少年,弄成了这副模样,怎么不算天赋异禀呢?他自嘲般地想。
姜昼的意识已经开始渐渐模糊,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拍打在他脸上,激得伤口一阵疼痛——原来是落雨。
这样的天气,只怕不会有行人路过此处了。
更不会有人来救他。
大雨倾盆,浇透所有土地。少年躺在这并不温柔的雨幕中,终是合上了眼,彻底失去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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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格莱尔不喜欢乘马车。拥挤而燥热的车厢、密集而喋喋不休的话题,都让他感到无趣。
他刚从圣帕路德城回来,只身骑马,看似欣赏沿途风景,实则为即将回到无聊透顶的欧维辛庄园烦心。
庄园里只有古板教条的规则,桩桩件件,都让这个十七岁的年轻人打心底排斥。
为了尽可能拖慢回去的行程,他特意选了一条偏僻的小道,只是没想到运气不好,入夜下起了大雨。
这位行事作风乖张出格的公子哥并不在意,雨水仿佛浇出了他骨子里的某种野性。他在泥泞的小道上策马而行,心里滋生无比的快意。
——然后下一刻,随他同行的爱犬弗雷忽然停了下来,朝着一个方向狂吠。
伊格莱尔漫不经心地勒马,四下扫了一眼,并未见什么异常。
弗雷拽住他的裤脚,把主人往旁边拖。
他这才发现,道边的灌木丛里还有个人,眼睛紧闭,看着已经没了气息。
对方的情状极其凄惨,大大小小的伤口遍布皮肤,已经被雨水浸泡得发白。
——可惜了,是具尸体。
这人还是在欧维辛庄园附近死的,服装虽然又脏又破,但面料还不错,也许身份地位不低。维里安伯爵可能要有麻烦了。
伊格莱尔幸灾乐祸地想着。
他伸手将“尸体”翻转过来,准备再将情况确认一番。
这人身上的伤口有些怪异,呈规整的圆洞形状,应该是被什么东西咬死的。
伊格莱尔微微俯身,想凑近一点看个仔细。视线下移,却发现对方藏在衣服布料下的脖颈透出一点幽蓝色微光。
他想也不想,直接上手解了尸体领口上的扣子,让一小片细嫩白皙的肌肤暴露在视野中。
幽光是从尸体颈侧血管里蔓延出来的,忽明忽暗,每次亮起的地方都不尽相同。
伊格莱尔沉吟片刻,指尖顺着那光芒在对方皮肤上划动,勾出极浅的血痕。
随着笔画渐渐增多,他的眉心也蹙得越来越紧。
——好像是一个有规则的纹路,形状有点像……花瓣,还是……
——蔷薇?
随着最后一笔落下,“尸体”似乎感到痒,竟剧烈抽搐了一下。
可伊格莱尔已经没心思注意这些。
他死死盯着那朵血痕勾出的蔷薇,整个人僵在原地,面色忽然变得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