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昼躺在新房间的床上,和天花板大眼瞪小眼。
他还没从刚刚那一幕里反应过来。
——不管是腰撞上桌沿的钝痛,还是刀尖抵住脖子的战栗,都太真实了。
现在的科技果然厉害。所谓的旧电影修复计划,并不仅仅是对电影画面的简单复现,而是构建了一个相当完整的虚拟世界。
若非他早知这些场景都是数据模拟出来的,只怕还以为自己真穿越了。
想到安妮的反常,他心里还是有点发怵。
白天遇见这位姑娘的时候,她身上完全看不出任何异常,刚刚却像换了个人格一样。
还有那句“请离开这里”……
姜昼忍不住苦笑。他当然知道待在欧维辛庄园不会有好事发生,影片简介里可是明晃晃写着“惊悚悬疑”“谋杀”“吸血鬼”这种字眼啊!
要是连他这个主角都撂担子不干了,那这部电影真成笑话了。
直觉告诉姜昼,安妮身上藏着重要的秘密,很可能影响到主线。因此哪怕危险重重,他也不能放弃这条线。
况且,他的良心实在没办法放任仆人把安妮拉出去关马厩,哪怕这女孩只是个虚拟角色。
以原主赫洛利亚的性格,也做不出这种事。
走一步算一步,姜昼还不想放弃他的三百万奖金。他在心里估算了一下,下一个重要的时间节点可能是三天后,即欧维辛庄园的主人返回的那天。
——他即将见到本片关键人物,维里安伯爵一家,也就意味着他需要孤身入局,卷入纷乱曲折、扑簌迷离的漩涡。
罢了。
焦虑无用,拒绝内耗,姜昼索性闭了眼,进入梦里数他的三百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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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
欧维辛庄园沉寂月余,终于迎回了它的主人。
姜昼比任何人都要期盼维里安伯爵一家回来。
——这三天实在过于漫长无聊,他一个离了手机就活不了的现代人在这宅子里简直要闷出毛病来了。
他已经飞速调整好了心态,将这次任务当成一场身临其境的剧本杀。
反正都是假的,不如怎么刺激怎么来。
安妮仍被关在之前的房间里,姜昼拜托下人每天按时给她送水和食物。
这位可怜的姑娘精神状态依然不怎么正常,但安静听话了许多,现在不吵也不哭闹,只睁着一双大眼睛警惕地盯着外人。
她似乎特别信任姜昼,每回他来看她,眼里的喜悦都遮掩不住。姜昼索性把她手上的绑带也解了,让她在房间里自由活动。
既是见主人,那自然不能太敷衍。从日记里可以看出,赫洛利亚似乎十分重视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形象,尤其担忧因礼仪不周被人当成乡巴佬。
姜昼表示理解,十几岁的小年轻嘛,把面子包袱看得比什么都重,他也经历过这样的时期,能感同身受。
他起了个大早,把头发衣服捯饬得整整齐齐,完事了往镜子前一站,好一个青葱水嫩少年郎。
不得不说,原主的皮相确实生得好,配上万人迷人设倒是有几分说服力。
——不过这样优越出众的外貌,为何在影史上毫无存在感?即使经过了百年前的浩劫,很多电影湮没在那场磁场风波里,但一个人存在过的痕迹不可能被轻易抹杀。
邹巧巧帮他找到的那些资料里,半句都没有提过原演员的信息。
姜昼决定等任务结束后再去查查资料。
眼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做,显然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
仆人们也都活跃起来了。他们像行动整齐的蜜蜂,主人不在时,各自待在庄园的巢穴里,只能零星看到几个匆匆忙碌的身影,如今倾巢而出,姜昼才发现,欧维辛庄园居然有这么多人。
姜昼现在的房间位于四楼,他打开了窗,抱着胳膊欣赏外面的情景。
天空如被洗过一般的澄澈碧蓝。庄园昨天已经被仔细打扫过。主道上的落叶枯枝和碎石子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园丁将灌木修建得整整齐齐,远眺过去如同一幅雅致的水彩画,总之就是这里好那里好,一切都好。
姜昼心情也好,厨房总算开始忙碌起来了,他终于能吃点像样的食物。平心而论他的物欲需求并不算高,但也架不住天天吃糠。
没过多久,一辆黑色马车的身影出现在主道上,初时只有个隐隐约约的模糊轮廓,由远至近,最后停下时,姜昼终于看清了它的外观。
马车通体漆黑,低调而华贵,车厢上纹有维里安家族的族徽——一只被荆棘缠绕的圣杯。
这个图案,姜昼在之前那封邀请函上也见过。
马车帘子被缓缓掀开。最先下来的是一位衣着华丽的年轻女子,身着翡翠色绸缎长裙,裙摆如浪花般层层褶起,头上、颈上、耳上、手上,全缀满了价格不菲的珠宝——其实按理说,以姜昼所在的位置,应该是看不清这些细节的,奈何那些珠宝实在夺目耀眼得有点夸张,折射出来的光隔着四层楼距离也能亮瞎他的眼。
这位打扮得跟圣诞树一样的女孩子,就是维里安伯爵的小女儿——玛格丽特·维里安,今年二十七岁。
紧跟着维里安伯爵夫妇也从马车上下来了。两位已迈入老年,却依然十分恩爱,伯爵夫人挽着丈夫的手臂,两人打扮得得体又低调。
维里安伯爵夫妇膝下只有两个女儿,小女儿就是玛格丽特;而可怜的大女儿已在十七年前不幸因病去世,留下一个儿子,名叫伊格莱尔·维里安。
似乎是为了弥补对大女儿的亏欠,听说伯爵夫妇对这个孙子十分宠爱,要月亮就绝不给星星来敷衍。
伊格莱尔……
这个名字姜昼很熟悉,在角色表中的位置仅次于赫洛利亚,看起来是个相当关键的人物。
马车上没有人下来了,估计这位伊格莱尔没有和伯爵他们一同回来。
姜昼还记得自己今天的目标。他转身对着镜子最后检查了一下仪表。
然后伸手,推门,下楼,一气呵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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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夫妇长途奔波了很久,此刻正在一楼会客厅休息。
赫洛利亚礼貌地叩开了门。
他脸上挂着标准得体到找不出一丝瑕疵的完美笑容,声音悦耳,眼神明亮清澈,完全不像一个来自偏远乡村且家境普通的牧师之子。
会客厅内光线昏暗,用料名贵的厚重窗帏将室内掩映得寂静沉闷,壁炉里跳动着熊熊火光,时不时响起细微的噼里啪啦声。正对着房门的那面墙上挂着一副巨大的油画,相框是纯银质地。画的内容却多少有点怪诞诡异——无数深浅不同的黑、褐、红色块凌乱地排布开来,犹如凝固的血液,看不出那是什么形状,却极具视觉冲击力。
维里安伯爵半倚在一张老式摇椅上,膝上盖着一条厚毛毯。伯爵夫人坐在他旁边。见有人进来,两位老人明显吃了一惊。
圣·米勒牧师前天去了附近的教堂,到现在还没回来,只给养子留了口信。作为客人,不主动拜会主人显然是非常失礼的。但米勒牧师我行我素惯了,赫洛利亚拿他没有办法,只能一个人前去问候伯爵夫妇。
在来之前,赫洛利亚做了相当充足的准备。他将该说的话像台词那样一一写在日记本里,反复修改措辞,还向庄园里的管家请教;又对着镜子反复练习表情,花费了相当多的时间精力。
而事实上,他今天的表现也相当完美,没有辜负这些天的努力。
赫洛利亚礼貌而简短地介绍了自己和养父的近况,并对主人的盛情邀请表示了衷心的感谢——若无意外,伯爵夫妇应当也会礼貌地回应他的寒暄。
可当他说完那些台词,屋内却静默了很长一瞬。
少年心里陡然一紧,他惴惴不安地抬头望向对面——
维里安伯爵夫妇并没有如他预想中那般露出满意赞叹的神色,而是用一种复杂而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那眼神好像中有震惊、怀疑、审视,甚至还有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但赫洛利亚阅历尚浅,无法从中捕捉出其他蛛丝马迹;他没有看到自己想看到的表情,于是微垂了头,小心翼翼地问道:“尊敬的伯爵大人、亲爱的夫人,我很抱歉,请问我的此番拜访是否给二位造成了不必要的困扰?”
伯爵夫人摇摇头。尽管岁月已经侵蚀了她的容貌,让她蓝色的眼珠变得十分浑浊,精心打理的头发也泛出点点斑白,但赫洛利亚仍能看出,她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丽至极的女人,曾有一头金色的长卷发和湖水般纯蓝的眼睛。
“没有,亲爱的孩子,你很好,非常高兴能见到你;只是你的容貌让我们想起了一个去世很多年的人,有点怀念罢了。噢,这不怪你,请不要为此难过。”
赫洛利亚勉强地笑了笑。他发现伯爵夫妇仍在打量着他——不,他们看的并不是他,而是从他身上看另一个人的影子,尽管赫洛利亚此前从未见过他们,并不知道那是谁。
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一切都非常怪诞荒谬。一点窒息感犹如索命的丝线般缠绕上他的脖子。赫洛利亚发现自己的目光被那副巨大的挂画粘住了,那些斑驳的色块仿佛有了生命的秾稠血浆般,开始翻滚起来,令他想起小时候在志怪插画中看到的地狱的图景,血液中似乎有无数断手,挣扎着向他伸来……
少年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再也待不下去了,苍白着脸,匆匆行礼道别。
在他走后,伯爵夫人轻轻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和她长得并不像,除了发色和瞳色一样外,其他都不像。但是一看到他的眼睛,我就能想起苏珊娜。啊,那个眼神,简直一模一样。我以为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却还是被吓了一跳!我真不知该怎么面对他了……唉,当初我们是不是不该把他送走?十七年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伯爵没有说话,紧锁的眉头却也昭示出他同妻子一致的想法;他握着一根黑色的手杖,尾端在地上不断地轻轻磕碰,陷入了极深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