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缭绕的室内浴池旁,宁斐拢了拢身上披着的浴巾,独自坐在大理石砖块砌成的岸上。
他将小腿全部浸入热水里,晶莹的水珠沿着大腿滑落到膝盖,又悄无声息地汇入池中,轻柔绵软的水汽将他原本苍白的脸颊蒸得微微发红。
波佩达有不少豪华的公共浴场,是社交享乐的绝佳去处,但他从来不去。
对宁斐而言,沐浴是难得的能全然交付身心、安静下来思考的活动,他不喜欢被人打扰,也因此拒绝了所有奴隶的服侍。
这个时间点,他的母亲——塞丽雅夫人,应该正在梳妆打扮。待她与卧病在床的执政官丈夫共进完早餐后,才会出现在宁斐面前。
执政官和代执政官,二者不过一字之隔,却天差地别。
波佩达的现任执政官萨图瓦,即玫瑰夫人塞丽雅的丈夫,亦是宁斐名义上的……父亲。
——是的,“名义上”。
说来难以启齿,恐怕连塞丽雅自己都不清楚,宁斐真正的父亲到底是谁。
也许是某个卑贱粗鄙的奴隶,又或许是某位曾与她春风一度的权贵。
但无论哪种,在波佩达,私生子的身份都会遭到唾弃。
玫瑰夫人是个极有手腕和城府的女人。
她本为卡培亚竞技场老板手下的一名女奴,多年前,为了讨好新上任的执政官萨图瓦,老板忍痛将她送了出去。
彼时的塞丽雅刚因意外诞下一个孩子,在那之后便失去了生育能力。
也许是出于对唯一的孩子的不舍,为了避人耳目,她只得谎称生下的是个女儿,并给女儿起名“宁斐”。
同为私生子,人们对女孩的容忍程度比男孩高很多。
塞丽雅从来不满足于只做一个靠美貌取悦主人的下等奴隶,她非常清楚,再美的容颜也会随着时间而凋零,权贵们喜新厌旧是常有的事。
对女人而言,唯一能赖以傍身的,只有远超俗人的智慧。
多年来,塞丽雅夫人始终践行着这一认知。
肤浅的人往往只能看到她风情多姿的表象,事实上,她的野心和头脑不输任何一位元老院政治家。
萨图瓦身居高位,却软弱而无能,在塞丽雅刻意的诱导下,变得越来越依赖她,甚至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力排众议迎娶她为妻子。在知道宁斐的真实性别后,也选择将这个孩子接纳。
塞丽雅参与设计了波佩达城的六座水道桥,又协助修订了新的经营类律法。这些优秀政绩最终全落到了萨图瓦的头上,而在其他人眼中,塞丽雅依然是执政官光辉履历上的刺目污点。
几年前,萨图瓦因病卧床不起,塞丽雅便自作主张地代替他处理各项政务,整个波佩达的权力集中在了一个奴隶出身的女人手上,这无疑让元老院极为忌惮。
为了对付塞丽雅,元老院秘密致信远在帝国都城的皇帝,请求那位陛下出手,为波佩达解决这场乱局。
最终,皇帝派出了代执政官许珀琉斯。
“唰!”
如同玻璃被砸碎般,浴池中水花四溅。
宁斐烦躁地踢了踢水面,倏尔起身。
浴巾只堪堪遮住了腿根以上,余下露出来的那些部分,青紫红白相交,没几块完好的皮肤。
全是昨夜留下来的痕迹。
宁斐盯着这些乱七八糟的痕迹,恨不得立刻拿起刀,将它们从皮肤上一寸寸刳刨下来。
——当然,也只是想想。
三年了,该做的都做了,该出的丑态和洋相也都出过了。现在寻死觅活,未免显得矫情。
他早该习惯。
今天不知怎么的,和海弥尔爆发矛盾后,宁斐就觉得自己的情绪波动格外大。
——三年前,代执政官许珀琉斯甫一上任,便执掌着波佩达半数以上的权力,更拥有整个元老院的绝对支持。
而另一边,萨图瓦依旧重病不愈,连话都说不清楚,不可能再保下任何人。
无数人等着欣赏这一出好戏,等着将塞丽雅母子从高位上拽下,踩进深不见底的泥里。
那是宁斐第一次看见,一向游刃有余的母亲脸上出现慌乱无措的神色。
玫瑰夫人放低姿态,拿出巨大的诚意,精心挑选了数十名貌美年轻的奴隶,连带着数不清的奇珍异宝,一道送入许珀琉斯的府邸中。
第二天早晨,那些人和物品又被原封不动地遣返了回来。
宁斐收拾好行李,准备带着母亲偷偷逃跑,可临行前,塞丽雅只是轻抚着他的面颊,眼中盛着沉甸甸的让他看不懂的情绪。
宁斐曾无数次想问母亲,是否后悔过当初的决定?
或者……她是否真的爱他?
每每思及此,他又会忍不住自嘲。
——母亲当然爱他,不然怎么会冒着巨大的风险,用撒谎来保全他的性命?
但她也曾亲身体会过作为奴隶任人宰割的噩梦,比起亲情,这个女人更愿意相信能切切实实掌握在手中的权力。
为此,她甚至能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亲生孩子送上另一个男人的床。
塞丽雅其实并不了解许珀琉斯,也不敢保证对方一定会收下这份“礼物”。
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赌。
赌男人都是庸俗且肤浅的生物,在绝对的金钱和美色面前,不可能气定神闲、毫不动心;赌许珀琉斯亦不例外。
金钱不能打动他,那就献上更多的财物,献上三辆牛车也载不动的奇珍;
美色不能打动他,那就寻找更倾国倾城的美人,寻找连诗歌都描绘不出的绝色。
最终,她赌成功了。
原以为许珀琉斯心性坚定,远非常人能比,她甚至已做好了难逃一死的准备。
可事实上,那个男人也……不过尔尔。
宁斐觉得讽刺。
在那之前,他一度以为大难临头,绞尽脑汁思索着活下去的办法;到最后,他只是和许珀琉斯睡了一夜,就轻而易举获得了“赦免”。
——如此简单。
元老院的所有人都指望着用许珀琉斯来抗衡塞丽雅,对方却不再有任何行动,意图明显,让他们的愿望落了空。
而很快,宁斐多次出入代执政官府邸的事情也瞒不住了。
或者说,他们压根没打算瞒。
宁斐很清楚别人是怎么评价自己的。
“为了活命,跑去勾引敌人,怕是连最下贱的婊.子也干不出这种事。”
“什么怕是?本来就是!那俩母子以前什么出身,你们不会不知道吧?不过是儿子接了妈的班……”
诸如此类,污言秽语太多,那点烂事也被市井街坊到处宣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旁人的廉耻心和自尊心都是一体的,因为自尊,便会觉得羞耻。
但宁斐不同。
他将二者生生割裂开来,选择丢掉廉耻心,用满不在乎的态度来维系可怜的自尊,让自己不至于被流言蜚语击垮。
时间久了,倒也真觉得,好像没什么所谓了。
发尾还淌着水,宁斐也懒得擦,伸手推开了门。
看清门外站着的人时,宁斐愣了一下。
海弥尔?
以往这时候,都会有下人主动过来服饰他更衣,这项活和海弥尔没什么关系。
但今天……他看着对方手里层层叠叠跟被单似的长袍,和那张俊美却没什么情绪的脸,心里“腾”地窜起股火气,好不容易舒缓点的心情又瞬间掉至冰点。
这人怎么这么没眼力见?
屋子里除了他俩再没别人了。今天在路上耽搁了不少时间,见完母亲后,他还有事需要出门,没空浪费在这里。
宁斐强压下火气,看都懒得看海弥尔一眼,稍微抬起了手臂。
海弥尔沉默一瞬,上前为他解下浴巾,换上一件轻薄的白色长衣。
长衣的款式颇似现代世界的那种超大号宽T恤,垂下时衣摆刚好扫到宁斐的膝盖。海弥尔将一条皮带绑在他的腰际,又用手指将衣服上不规整的褶皱一寸寸抚平。
宁斐的呼吸陡然粗重了一瞬。
有点……痒。
还有一点非常轻微的战栗和酥麻。
那件白色长衣实在太薄了,因为腰带的束缚,它几乎是贴着他的肌肤,让他能清晰感受到海弥尔摩挲时的触感。
宁斐幅度微小地皱了皱眉,觉得有些异样。
他早已不是什么未经人事的小孩子,自然懂异样感从何而来。
但海弥尔神色如常,专注着手中的工作,没有半分狎昵,和以前服饰他穿衣的那些奴隶没有任何不同,倒像是自己多想了。
“……怎么是你?苏尤呢?”
“在夫人那里。”
宁斐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苏尤是府里最心灵手巧的女奴,这个点被叫走,多半是给塞丽雅夫人梳妆去了,因为走得匆忙,才临时拜托海弥尔进来帮宁斐更衣。
宁斐额头上有根青筋跳得厉害。
——拜托谁不好,非要找眼前这位,这不是纯给我添堵吗?
早知道这样,我不如自己穿,麻烦是麻烦了点,也好过现下这尴尬的场景。
正想着,手腕冷不丁被扣住,被一股力量牵引着抬了起来。
海弥尔掌心宽大,而宁斐的手腕又纤细得离谱,就这么个举动,让他毫无反抗之力。对方指腹的厚茧刮得他十分难受。
海弥尔的行为,其实已经有点逾矩了。
但那只持续了极为短暂的一瞬。
宁斐的烧还没有消退,整个人迟钝了不少,宛如一具提线木偶,浑浑噩噩地任由对方动作。
里衣穿好,接着就是外袍。
海弥尔手中拿着一件深蓝色外袍,长达五六米,形如毛毯。这是波佩达常见的样式。
他将它从主人的胸前、臂下、腰间一一绕过,最后用一枚别针小心地固定住。
海弥尔个子非常高,即使低着头,也能将宁斐整个人罩在影子下。深色发丝轻搔着宁斐的面颊,他不自在地偏过头,余光扫过海弥尔的眼睛时,脑海中有刹那的失神。
因为背着光,对方琥珀色的眼瞳暗得可怕,让他凭空产生了被某种野兽打量着的危机感。
他伸手推开海弥尔,踩着旁边地上摆放的凉鞋,跌跌撞撞走向门口,待出门时,又停了下来,往身后掷下一句话:“晚上回来,自己去领罚。”
年轻的奴隶垂下眼睛。
领罚?领什么罚?他又做错了什么?
身为奴隶,是没有权力过问这些的。
无论生死,皆不由己。
于是他只道:“是。”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一个画风好戳我的太太,想约个正比封啊啊啊可是太太排期满不接了π_π,难受,希望这篇文写完前能约上π_π
“宁斐”音译自Nympha,不是说他姓宁名斐,Nympha是女名,中文里的宁斐倒是男女都可以用
同理,许珀琉斯音译自Hupeleus,不是说他姓许(你在解释些什么东西???
至于海弥尔,有人姓海吗,我好像只知道海子和海尔兄弟(
后面几天没课了,我的国庆假期提前开始了,啊,好快乐,我要疯狂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