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佩达四面环山，清晨便格外容易起雾。

因为人口众多而土地短缺，整个波佩达城的主干道都修得极为狭窄，道路两旁高楼林立，颇像千年后现代城市里的公寓大楼。

为了尽可能多地收取房租，这些“公寓大楼”的主人往往倾向于在原本建好的楼顶继续加盖，波佩达的道路采光因此变得非常差，置身其中，仿佛正行走在遮天蔽日的阴暗峡谷。

浓雾如牛奶般浸泡着整座城市。这个点，连广场上的日晷都还未开始工作。街道上行人稀少，只有些四处送货的劳工和出来打水的奴隶。

姜昼靠在一顶木轿内，双目微阖，神情恹倦。

他昨夜没睡好——或者说是压根没睡觉，现在早已体力不支，加上出门时还衣衫不整，被冷风随意一熏，脑袋就像塞了团浆糊，很不争气地发了高烧。

此刻的姜昼面颊苍白，喉咙仿佛裹着烈火，嘴唇也干燥得没有半分血色，全凭意念强撑着最后一丝清醒。

他已经在这个世界待了三年，尝试着努力适应古人的生活，却还是无法习惯这个时代的出行方式。

姜昼心知肚明，自己此番来找许珀琉斯，并不是什么很光彩的事。他脸皮再厚，也不敢搞得大张旗鼓。

——尽管整个波佩达关于他的风言风语早就要盖不住了。

为了避人耳目，回去的路上，他特意嘱咐下人选了条相对隐蔽的小道。

这条路很窄，只能允许一辆出行工具通过。木轿晃晃悠悠地走着，若遇到运送货物的牛车马车，便只能停靠在路边，等对面微侧着通过。

如此折腾几回，停停走走，上下颠簸，姜昼感觉自己最后吊着的一口气也快要没了。

想到今天剩下的安排，更觉头痛。

还真是……祸不单行。

此前他曾向邹巧巧提议，在任务中适当降低疼痛阈值。毕竟现在科技这么发达，很多全息网游早就落实了这一功能，从0%到1000%，各种档位，任君挑选。

无论从理论还是实际上来说，都没什么技术难度。

谁知邹巧巧一口回绝了，理由是“会削弱电影表现力”。

……所以痛也要痛得真实是吧，这么不相信我的演技吗？

姜昼想投诉她虐待员工。

现在考虑这些不切实际的念头也无济于事。姜昼明显感到自己的思绪越来越涣散，只好打起精神，强迫自己把思绪集中在当下。

他口渴得厉害，正打算掀开帘子，让下人去街角喷泉取点水回来，迷迷糊糊间想起了什么，刚伸出的手又猛然顿住了。

——这顶木轿并非他常用的那辆，整体构造简陋而不起眼。轿内外只有一道布帘之隔。

布帘很薄，透过它，姜昼甚至能隐约窥见一个沉默移动着的影子。

跟在轿子后面的不是其他奴隶，而是这部电影的主角，海弥尔。

对方的存在感其实不高，此时此刻，却令姜昼完全无法忽视。

姜昼有点烦躁地扯了扯盖在身上的绒毯。

一个警告般的提醒无比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在这木板围成的一方轿厢内，他可以卸下伪装，短暂地做回他自己，做来自现实世界的演员姜昼。

可一旦掀开帘子，他就必须成为“宁斐”。

身为宁斐，他可以暴虐成性，可以荒淫无度，可以在流言蜚语中依然对自己的名声满不在乎，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全凭心情对海弥尔进行打骂责罚，这是他作为反派被赋予的“权力”。

而在邹巧巧那里进行的四阶精神力训练，能让现在的他毫无负累地执行这一切，再不会有任何心慈手软。毕竟他已经知道，这个世界的所有人都是假的，不过是一串串虚拟的数据和代码。

——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扮演一个可恨又可笑的反派。

却独独......不能在海弥尔面前示弱。

心高气傲的宁斐从来不会允许任何人发现自己真正脆弱的一面，竭尽全力维持着表面那点摇摇欲坠的尊严。

俗称，死要面子活受罪。

身为扮演者，这“罪”也只能由倒霉的姜同学受着了。

姜昼脑门滚烫，四肢却一片冰凉，裹着毯子也捂不热。最要命的是他嗓子痒得难受，只能强行将呼之欲出的咳嗽声闷在胸腔内。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条回去的路长到离谱？

他正有气无力地想着，下一刻，伴随着“咚”的一声闷响，轿身似急刹车般紧急停了下来。

大概是差点和对面的货车相撞。

姜昼毫无心理准备，五脏六腑仿佛也跟着飞了出去，从心口到喉管再到口腔的通道被打穿，一时再无法忍住，咳得惊天动地。

“咳咳咳——”

“唰——”

剧烈摇晃间，为了防止身体被甩出去，姜昼胡乱伸手，却不留神拽开了半边帘子。

对上熟悉又冷淡的琥珀色眼睛时，“宁斐”心头重重一跳。

现在的他，眼睑下正沉着一轮乌青，长发散乱，神采全无，自脖颈到脸颊，红得跟煮熟的螃蟹一样。

不用任何人提醒，宁斐也知道自己在对方眼里有多么狼狈。

这次出门出得急，身边随行的奴隶除了车夫，就只有海弥尔。换作平时，他断不会让自己陷入这么被动的境地。

宁斐心一横，干脆破罐子破摔，有点气恼地哑声道：“去取点水回来。”

与往常一样，是毫不客气的命令。

但此时，或许是因为生病，宁斐半倚在座位上，手指难耐地蜷缩着，试图扯住即将滑落的绒毯。语调中的冷硬也淡了许多，被轻微的喘息和虚弱的颤音取代。

一番命令说得不像命令，倒像是……

年轻奴隶平静地看了轿中的主人一眼，眸光微沉。

他在雾中穿行许久，浓密的黑发和额角的疤痕上也蘸了一层水光。

海弥尔没有说话，只转身向街角的取水喷泉走去。

宁斐心里烦闷，倦意接连上涌，索性翻身合眼，准备小眯一会儿。

结果这眼睛一闭，意识沦陷了大半，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梦里的宁斐过得也不安生，一些不太好的画面接连闪过，让他蹙紧了眉头。

迷迷糊糊间，下颌被粗糙的触感抬起，随即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蹭上了他的唇，清甜的水液滑进喉咙，极大缓解了那里的干涸。

“唔……”

纤长的眼睫如花瓣般层层绽开，宁斐茫然地睁眼，嗅到一点非常熟悉的气息。

似乎是，皮革和薄汗混合的味道……

待视线聚焦，看清面前的情状后，那点茫然瞬间被怒意取代。

“谁允许你上来的？”他冷冷道。

离宁斐不到半米远处，海弥尔将一只水袋放在旁边，一言不发地下了轿子。

但那点浅淡的气息却未曾散去，在狭小的空间内织成一张密密的网，不知不觉间就将宁斐环绕其中。

令他厌恶，也……令他害怕。

——这实在太荒谬了。他怎么可能害怕？

他是这低贱奴隶的主人，掌握了对方最致命的把柄，甚至有权决定对方的生死。

三年前，他在卡培亚的奴隶市场一眼相中了海弥尔。

彼时的海弥尔带着镣铐，面容尚显稚嫩青涩，望向宁斐的琥珀色眼瞳里却没有任何谄媚或恐惧，而是一种毫无波澜的平静。

——对，就是平静。

不好奇也不害怕，仿佛宁斐在他眼里，与一件物品无异。

因为不光彩的出身，宁斐素来知晓，整个波佩达，几乎无人真正看得起他和母亲。

元老院的老家伙们不满玫瑰夫人插手政治，视母子俩为眼中钉肉中刺，更将宁斐的存在当成整个波佩达的污点；戴上面具的诗人们白天在光鲜亮丽的宴会上大声歌颂他的美貌，又在夜晚卸下伪装，进入脏乱的酒馆，大骂他是不知廉耻的娼.妓。

他习惯了一切明面上的恭维讨好，也习惯了所有暗地里的讽刺中伤。

爱与憎，欲与惧，都无所谓，成为一枚能牵动所有看客心弦的关键棋子，让他心中浮现出扭曲的快意。

可海弥尔自始至终都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他的自尊心容不下这样的打击。

收拢思绪后，宁斐面无表情地捡起了一旁的水袋。

他从来不用这种东西喝水，但这回出来得匆忙，没有带上自己的水罐。

这只水袋制作粗糙，是只有奴隶才会用的物品。皮质表面布满划痕，显然被使用过不止一次。

刚刚，水袋的主人就是用它，将水喂入自己嘴里。

宁斐的胃里忽然泛起一阵恶心。

他嫌恶地皱眉，用尽全身力气，扬手将还剩大半清水的水袋重重向外掷去——

“啪——”

久无人打扫过的街道上，溅起一阵浪花般的尘埃。

动静不小，甚至将一个过路的行人吓了一跳。

海弥尔将宁斐的举动尽收眼底，琥珀色的眼睛眨都没眨。

宁斐试图从中找到一丁点异样的情绪。

当然，与往常一样，他又失败了。

他花了重金，还有整整三年时间，想要驯服一头野兽。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他在海弥尔的额头上留下永远无法消退的疤痕，又亲手在对方的脚踝上烙下此生不会泯灭的印记。直到最后才发现，在对方眼里，他连驯兽师都算不上。

“下次别再让我碰到你的东西，”宁斐收回视线，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我嫌脏。”

话毕，他不再看海弥尔，伸手扯上帘子，催促车夫启程。

一缕阳光穿破浓雾，波佩达城中心的广场上，古老的日晷缓缓在石碑上投下第一道影子。

在这幻梦般的朝阳中，原本沉睡的波佩达城终于彻底苏醒。

作者有话要说：有bug错字或病句白天再修。

背景是半架空，波佩达风土人情参考图拉真时期的古罗马。

前面几章好多地方我都想修，被高审和红锁搞怕了T-T，审核再爱我一次www

姜昼=宁斐，原本的宁斐只是一个模糊的人设，没有姜昼就不会有现在的宁斐，两者完完全全是同一个人，不存在原主和穿越者的关系。赫洛利亚同理。（没看懂这个设定也没关系，后面剧情会解释）

但是吧，名字起都起了，为了增加角色扮演的体验感，后面会用宁斐这个名字来叙事。不知道会不会影响观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