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我的意识混沌了很长时间。
那些起起伏伏的梦、光怪陆离的梦、荒诞不经的梦,它们占据了我的脑海。我感觉自己深陷泥沼,恶鬼扯住我的脚腕,要将我拖进地狱里去。
我无法反抗。
太累了,也太痛苦了。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直到有一天,阳光忽然照进了梦里,我再次见到了母亲。
她满脸慈爱地注视着我,向我招手,我的哥哥和姐姐们围绕在她身边,满脸好奇地打量着这边。
我决定同母亲一起离开。可正准备迈开脚步时,有人拉住了我。
是赫洛利亚。
他的眼睛还是那么漂亮,阳光在他的金发上跃动,闪烁出粼粼的光泽。
他说:“不要去,安妮。”
我皱了皱眉,刚想开口,就见他的表情变得惊惶。
回头望去,先前站在那里的母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青面獠牙、浑身淌血的恶鬼。
惊骇之下,我终于从梦中醒来。
9.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
锡德兰斯派老约翰来铲除我,赫洛利亚又血救了我。
那位少年完全是出于好心,但他并不知道,这样做会带来什么后果。
我的心脏彻底停止了跳动。再次苏醒时,我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强大力量,也失去了拥抱阳光的资格。
锡德兰斯的复仇依然按计划进行着,我则从山林小屋回到欧维辛庄园,打算救出赫洛利亚。
让我颇感意外的是,伊格莱尔居然提前出了手。
作为欧维辛庄园秘密的知情人,他虽无法与锡德兰斯抗衡,但若想抽身离开,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可伊格莱尔偏偏选择了留下。
在一片狼藉的拍卖会大厅,看着他残破的躯体,我好像隐隐明白了什么。
原来……他也是个被因芙塔蔷薇蛊惑的人。
——不,这样说也不对。伊格莱尔曾经不是吸血鬼,能让他深陷其中的,或许是那温暖如阳光般的微笑。
10.
我将赫洛利亚带到了山林间的木屋里,打算在这里生活下去。
我那时并不知道,这个想法有多么荒谬可笑。
在我的照料下,赫洛利亚的伤逐渐好转,脸色也开始红润起来。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面发展。
然而不久后,我就发现我错了。
因芙塔蔷薇对吸血鬼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我因它而得以重获新生,自然也知道那是何等美妙的味道。许多个夜晚,我都被它幽微的暗香勾得难以入眠。
赫洛利亚对我的心思浑然不觉,他和那只小鹿一样,单纯得不可思议。
我知道,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我怕终有一天,我会控制不住自己,咬破他的脖颈。
我杀死了小鹿,用以警告赫洛利亚,让他趁早逃离。
无论如何,吸血鬼和人类都不该有过多交集,那只会带来不幸。
11.
锡德兰斯杀死了维里安伯爵夫妇,连带着血洗了整个贵族阶层。
但他本人对世俗的权力没有多大的兴趣,事成之后就彻底失去了踪迹。
血族不像人类社会那样有约定俗成的秩序,一向以强者为尊。锡德兰斯这种不管不问的态度无疑增长了各方势力的野心。作为这片大陆最繁华的城市,圣帕路德城平静的表象下亦开始暗流涌动。
吸血鬼的数量本身就少,拥有强大实力的高阶吸血鬼更是屈指可数。
作为其中一员,我很快就收到了一封来自行政长官杜维埃的邀请函。
——说是邀请,其实更像是威胁。
我的身份经历对方竟了如指掌。一个傀儡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就成为高阶吸血鬼?
杜维埃公爵笑里藏刀,面上一片客气,话里藏着的尽是警告。
他知道因芙塔蔷薇的秘密,便用赫洛利亚的性命胁迫我替他做事。
同样受到邀请的,还有已经改名“卡厄修斯”的伊格莱尔。
被人拿捏软肋的感觉很不好受,但我们别无选择。
12.
我和伊格莱尔成为了同事,做杜维埃手中的刀,为他扫平前进的阻碍。
平心而论,这项工作对我们而言算不上艰难,报酬丰厚,大部分时间都很自由。
只有一点我们必须遵守,那是一条自古以来所有吸血鬼都默认的铁律——无论胜利与否,都禁止残害同类。
有权力审判并处死吸血鬼的,只有弗因肯家族的族长,也就是锡德兰斯。
禁止残害同类……
我反复咀嚼着这句话,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
我并不是自愿成为吸血鬼的,在内心深处,从未认可过这个种族的价值观念,那我为什么要遵守?
无人配有资格审判我,哪怕是锡德兰斯。
13.
我一直制止着伊格莱尔见赫洛利亚。
有趣的是,这位欧维辛庄园曾经的假少爷,居然这么多年都对赫洛利亚念念不忘。
他画的那些画、作的那些诗,无一不在倾诉着自己内心隐秘的欲-望。旁人也许不知情,我却看得通透。
伊格莱尔是个天才,也是个疯子。
我大概是永远理解不了这种感情的。
赫洛利亚的确很好,无论是美丽至极的容貌,抑或温柔恬淡的笑容,都温暖而耀眼。凡是与他接触过的人,都会喜欢上他,我也不例外。
但我只希望他能快快乐乐、毫无负累地活着,成为他的朋友是件幸福的事,仅此而已。
伊格莱尔不同。对赫洛利亚的爱和欲同时扎根在他的骨髓里,攀附着他的血肉生长,成了一生都逃不开的诅咒。
年岁渐长,越陷越深,便愈发痛苦。
赫洛利亚要是知道自己无意间惹下了这么一段“风流孽债”,不知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我把山林木屋里那只小鹿的事情告诉了伊格莱尔。
他听后沉默了一瞬,接着哑声道:“你放心,我不会主动接近他。”
血族和人类之间,永远有着天堂和地狱般的隔阂。
14.
圣帕路德城的末日即将来临。
在这个时间节点,伊格莱尔却做出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决定。
——他要杀死杜维埃。
我叹了一口气,问:“你是不是见过了赫洛利亚?你一向是个冷静理智的人,能让你变得冲动的,只有他了。”
伊格莱尔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说:“如果不杀了杜维埃,死的人只会更多。你不会觉得,温水煮青蛙比直接撕破脸皮来得更好吧?杜维埃想要的,是悄无声息地让整座城市放下戒备,然后在睡梦中扼住猎物的咽喉。他的手腕更有效,也更狠毒。”
“你说得确实很对,”我轻笑道,“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死多少人和你我有什么关系?我们的目标自始至终就只有一个,那就是保下赫洛利亚,为什么要有多余的怜悯?”
我等着伊格莱尔反驳我,而他没有再说话。这让我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赫洛利亚啊赫洛利亚,你到底给这位下了什么迷魂药?
最终,我还是同意了伊格莱尔的提议。
内心的深处,我也同样好奇:圣帕路德城的这场迷雾,究竟会导向怎样的终局?
15.
伊格莱尔将浑身是血的赫洛利亚交给我时,我大吃一惊。
“你们……”
“我已经雇好了马车,送他离开这里吧,安妮。”望着怀里眼睛紧闭的青年,他的神色充满浅淡的眷恋。
赫洛利亚身上的血,一部分来自陌生吸血鬼,另一部分……似乎来自曾跟在他身边的那个小女孩。
我隐隐猜测到发生了什么。
坐在行驶的马车里,望着赫洛利亚美丽却并不安稳的睡颜,我一阵恍惚。
等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孑然一身、一无所有时,他会是什么心情呢?
我设想了很多种可能。
然而真正醒来时,赫洛利亚只是疲惫而平静地请求道:“将我送回去吧,安妮。”
我想我应该拒绝的。将他弄昏或者强行带走,对我来说轻而易举。
但,在那之后呢?
赫洛利亚是个固执的人,不是供我随便摆弄的器物。
我叫停了马车,看着他的背影一点点被风雪吞噬,面颊上久违地划过眼泪。
16.
我原以为圣帕路德城的绝望会继续蔓延下去,直至这里成为一座死城。
冬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忽然发生了一件令所有人都感到震惊和不解的事。
——久无音讯的锡德兰斯现身了。
他的确是一位天生的掌权者,甫一出手,便在极短的时间内肃清了混乱动荡的时局。
不久后,圣帕路德城新任行政长官上位。
那是一位年轻实干的小伙子,无论是人品还是能力,都非常适合这个位置。唯一的缺点可能是经验不足,但他敢于尝试、构建和维护新的秩序,为这个伤痕累累的城市注入新的生机。所有人都对他非常满意。
至于血族这边,情况就简单了很多。
吸血鬼们向来只认同绝对的实力,没人会公开和锡德兰斯叫板。
锡德兰斯将权柄下放给了数十位高阶血族,以此来形成制约,重塑稳定的秩序。这样做的确相当高效,我不得不佩服他的手腕。
身为高阶血族之一,我自然也收到了委任邀请,稀里糊涂就同意了。
说起来,我还真有点后悔——任劳任怨干了一阵子活后,才猛然反应过来:锡德兰斯这家伙,嘴上说得冠冕堂皇,其实就是自己偷懒不管事,想找人接盘吧!
我气得牙痒痒,每日累死累活、腰酸背痛地处理完公务后,都会破口大骂这位曾经的主人。
这可把下属帕乔斯吓坏了,毕竟锡德兰斯在吸血鬼心目中算是神明级别的存在。
……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崇拜你的,我诋毁我的,被黑心无良资本家忽悠了一通,骂他都算便宜他了!
伊格莱尔拒绝了所有向他伸来的橄榄枝。
他离开圣帕路德城,去了遥远的克里多托郡,以“卡厄修斯”这个名字行走世间,留下无数珍奇美丽的作品。
克里多托郡……一个熟悉的名字。
我清楚地记得,很多年前,赫洛利亚曾说过,那是他长大的地方。
因为职务的原因,我变得越来越忙碌,很少有时间再去多愁善感。
我结交了很多新的朋友,有人类有吸血鬼。烦恼和快乐如影随形,生活也变得充实。
可偶尔闲下来,想起赫洛利亚,心中难免会涌起一丝细微的痛楚。
——我不是傻子,怎么会不明白呢?
当年赫洛利亚消失后不久,锡德兰斯就选择了出手,我当然不会天真地认为,这一切只是巧合。
没人比我更清楚,锡德兰斯是何其精明逐利的商人,想说动他,若没有足够的筹码,绝无可能。
赫洛利亚有什么筹码?他早已一无所有,唯一能做交易的,就只有他自己。
他以委身锡德兰斯为代价,为圣帕路德城换来了春日的樱桃树,还有秋日的丰月节。
——多么感人至深的“奉献”,多么惊天动地的“牺牲”哪!
他就是个无药可救的白痴、自以为是的傻瓜、自我感动的蠢货!
谁会知道他的所作所为?谁又会记录他默默无名的一生?
我轻抚着因他的血而停止跳动的心脏,空寂的书房中,泪水控制不住地打湿了面颊。
17.
我这次来塔洛格林庄园,是为了向锡德兰斯“辞职”。
不久前,我接到消息,新大陆那边又开通了一条新航线,绕开了风浪很大的海峡。这对圣帕路德城的棉纺业来说,无疑是天降馅饼。我不打算放过这个商机。
“你要亲自出海?”
“是,所以这边的工作打算搁置了,您可以委派给更合适的人。”我颇没规矩地翘起腿,打量着坐在对面的锡德兰斯。
他还是和从前一样,时间似乎在他身上凝固了一般,容貌、谈吐、打扮,没有任何变化。
吸血鬼拥有漫长至永恒的生命,我们的容貌不会老去,但像他这样数十年如一日的棺材脸,还有与时代脱节的衣品,也实属罕见。
整个工作交接流程相当顺利。
锡德兰斯不怎么爱说废话,我也不可能拉着他叙旧。
手续很快办好,我拿起仆人递给我的印章,起身准备离开书房。
谁知我对他书房的布局非常陌生,刚走到门口,长长的斗篷系带就勾到了书架边缘,一不留神,几本随意堆在上面的书就哗啦啦掉落了下来。
一旁的帕乔斯赶紧弯腰替我拾起,我刚打算出声道个歉,眼神突然扫到了什么东西。
看清内容的时候,我怔在原地,再也迈不动脚步。
——那是一页夹在书中的随手涂鸦,上面画着一张让我十分熟悉的侧脸。
阳光般的金色发丝和湖水般的浅蓝色眼睛,只要见过一眼,便此生难忘。
不过锡德兰斯似乎真的没什么绘画天赋,看得出来,他确实尽力还原神态了,但那些歪歪扭扭的线条还是出卖了他。
如果不是右下角的落款,我都不敢相信这是他的水平。
……说真的,比伊格莱尔画得差远了。
我默默腹诽。
锡德兰斯神态自若地从帕乔斯手中接过那张涂鸦。
也许是我的错觉,他的眼中掠过一丝空寂的落寞,还有一丝极浅的……温柔?
可惜还未来得及捕捉,他就又恢复了那副冷冰冰的死人脸。
帕乔斯这个傻子完全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张了张嘴:“那是——”
我赶紧把他推到了门外。
正准备合上门时,犹豫再三,我还是开口问道:“他现在过得好吗?”
锡德兰斯专注地望着窗外烂漫的花海,未作回答。
18.
六岁时,我来到塔洛格林庄园,开启了截然不同的人生。
如今,在即将启程前往新大陆前,我又回到了这里。
兜兜转转,竟已过去了半个百年。
晚春和初夏正进行着最后的博弈,午后的阳光轻盈地洒落在花瓣和叶片上,为它们镀上一层金箔般的光泽。
这场盛景如此美丽。
当然,如果没有帕乔斯在我耳边喋喋不休就好了。
他简直像一只嗡嗡的蜜蜂,唠叨得让我恨不得缝上他的嘴。
我的这位下属,无论做什么,都要提前规划好,确保一切按计划进行,一切都万无一失。可我不喜欢这样,总觉得会少了很多惊喜。
这种不同的观念总也调和不了,这让我有些烦恼。
算了,由他去吧!
我们在散发着热气的鹅卵石小路上缓步而行。
没多久,帕乔斯的声音倏然停住了。
他拉住我的斗篷,满脸惊愕地指着前方——
如石子落入平静的湖面,一种奇妙的感应在我心中回荡起涟漪,我抬眼望向不远处的一棵樱桃树。
樱桃树浓密的树荫下,藏着把小巧的木制摇椅。
摇椅中躺着不久前,我们在涂鸦上看到的那名青年。
他非常安静地闭着眼睛,皮肤薄而白皙,隐隐可见青色的血管。有风轻轻卷过他的发丝,呼吸也随之微微起伏。
斑驳的枝桠中漏下一点阳光,洒落在他精致的侧脸上,美得恰到好处。
青年好像只是睡着了。
可我知道,他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他的灵魂或许已经消逝,又或许会在另一个世界醒来,但总归不在此处。
原来,哪怕强大如锡德兰斯,也有无论如何也留不住的东西。我突然感到一丝平衡,还有不合时宜的幸灾乐祸。
我朝美丽的青年露出一个粲然的微笑。
不管在哪个世界,都祝愿你……有一往无前的勇气,和永不深陷迷途的决心。
我知道你一定能做得很好。
——所以,再见了。
赫洛利亚。
作者有话要说:借用安妮视角把整个故事梳理了一遍。
选择安妮是因为这个姑娘身上还有很多剧情没展开,番外里做个补充。以及她情绪比较稳定,更方便从客观角度叙事_(:::з」∠)_
伊格莱尔和锡德兰斯的心路历程应该也写得很明显了吧(*?????*)? ??要是有什么没看懂的也可以在评论区问我(*^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