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五月底的时候,为了交接工作,我去了趟塔洛格林庄园。
此时已是春末夏初,气温渐渐变得燥热起来,人们纷纷换上了轻薄的夏装,而我仍是一身厚重的黑色斗篷,除了掩映在兜帽下的半张侧脸,不露出一点皮肤。
吸血鬼是没有体温的,我们不会流汗,自然也感受不到四季的转换。对我们来说,凛冽的寒冬与炽热的盛夏,没有任何分别。
塔洛格林庄园是弗因肯家族的旧宅,位置有些偏远,马车一路颠簸,搅得我难以入眠。
我不耐烦地睁开眼,刚伸手掀开帘子,一大片金盏花田就那么毫无防备地闯进了我的眼里。
比阳光还要夺目。
这时,马车忽然停下了。
一道恭敬的声音适时响起:
“安妮大人,我们到了。”
说话的是我最信任的下属——帕乔斯。我朝他点点头,从马车上纵身跃下,眯眼打量着面前这座庄严的古堡。
在外人眼里,塔洛格林一直是个低调而神秘的地方;但对我来说,这里其实并不陌生。
很多年前,在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的时候,我就在此生活过不短的时间。
只是记忆里的塔洛格林庄园向来阴暗而无趣。花圃和庭院无人打理,尽是凋败的枯枝残叶;干涸的喷泉里积满灰尘,连空气都比外面压抑沉闷。
如今时隔多年再来,这里倒是……焕然一新。
整座庭院被点缀成了斑斓如锦的花海。粉色的牵牛花慵懒地匍匐在木篱上,娇俏的海石竹和郁金香争相向着微风献吻,先前看到的那片金盏花田也不甘示弱,与周遭盎然浓密的绿意共同编织出绚烂可爱的画卷。
望着这片图景,我不由得勾起唇角:
“我从不知,原来锡德兰斯那家伙这么有闲情雅致。”
这番大不敬的话让帕乔斯不敢苟同,但他也不敢公然反驳我。
好在负责接应的仆人适时出现,解除了帕乔斯的困窘。
我收起脸上的调笑,跟随仆人往庄园深处走去。
沉重的雕花大门缓缓开启,透过那些飞扬的微尘,古堡里的一切在我眼前都无处遁形。
我的思绪也跟着它们,飘向了很远的地方。
2.
自有记忆起,我的人生便充满了饥饿、寒冷和灰暗。
我的母亲是一名忠实的教徒,她无比虔诚而热烈地信仰着上帝,祈望祂能带她去往不灭的天国。
为了这个信仰,她甘愿忍受所有的苦难,无条件包容着她那无能又荒唐的丈夫——我实在不想称呼那个男人为“父亲”,我对他只有厌恶。
他没有工作,整日酗酒、斗殴,将家底败了个干净,对妻儿也是动辄打骂,只要他回家,我和母亲身上就不会一块有完好的皮肉。
我有两个哥哥和三个姐姐,可他们都死得很早,不是病死就是饿死,只有我活了下来。
我六岁那年,母亲一病不起,最终在一个寒冷的冬夜孤独又悲惨地死去。
我想她会很高兴,毕竟她终于可以见到她的神明了。
可我从来都不相信上帝。
什么样的幸福,值得用人间地狱般的苦难来交换?若祂真的无所不能,为何连让信徒吃一顿饱饭都做不到?
我找了床破烂潮湿的被子,裹住母亲的尸体,准备明早让村子里的牧师来处理后事。这时,粗暴的敲门声突然响起,房门随即被毫不留情地一脚踢开。
灌进来的冷风如刀子般割在我的脸上,我一言不发地看着骂骂咧咧的男人,面色平静,心中却涌起前所未有的杀意。
往常这时候,母亲都会任劳任怨地伺候他躺下,可今天没有。
他满身酒气,神志不清,看着眼睛紧闭的母亲,以为她睡着了,当即就要把她从床上拽起来。
如果母亲还活着,绝对又免不了一顿痛打;等她被打到奄奄一息后,怒火又会波及到我身上。
现在母亲死了,我再也不想忍了。
我不知哪来的力气,抄起一旁烧火的木棍——那根木棍比我人还要高,拎起来相当吃力。
但我仍然做到了。
我用它敲碎了男人的头颅,满地都是迸溅的鲜血。混乱的斗争中,我被试图反抗的男人重重踹到了胸口,五脏六腑痛得几乎错位。
最终我赢了,成功杀死了最憎恶的人。
同样,我也变得一无所有。
满室难闻的血腥味让我作呕,漫天风雪中,我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年仅六岁的我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饥寒交迫中,强烈的不甘裹挟了我的内心。我怨恨着这世间的不公,凭什么要逼迫我悄无声息地死去?
我不信什么死后去天堂的说法,我只想活下来,然而生命依旧如流沙般消逝,无论如何都抓不住。
就在这时,一辆途经的马车由远而近,向这边缓缓驶来。
我不管不顾地冲到大路上,奋力张开了双臂,试图将它拦下。
这是一场押上性命的豪赌。
好在,我赌赢了。
车轮没有从我身上碾过,车夫紧急勒了马。
地方似乎还大声斥责了什么,我丝毫没有听进去,只是望着车厢,恳求道:“我马上就要死了,请您……请您救救我!”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锡德兰斯。
男人肤色苍白,一双黑瞳沉冷得令我害怕。
“你就要死了。”他淡淡陈述着这个事实。
“救救我,我不想就这么死去!”
我狼狈地扯住了他的衣角,那里很快就沾上了肮脏的血水和泥水。
马车夫看到这一幕,不由得皱起了眉,上前就要把我拉开。但锡德兰斯制止了。
“活着是比死亡更痛苦的事,有些时候,死亡甚至是种解脱。”他垂下眼睛端详着我的神色,我从他脸上看不到任何厌恶或者怜悯,仿佛只是打量着一件商品。
“——即便如此,你也要活下去吗?哪怕抛却阳光,永远堕入暗无天日的深渊?”
我仰起头,极其坚定地回答:“是,无论如何,我只想活着。”
就这样,本该死去的我,成了锡德兰斯手下的一名傀儡。
“傀儡只需要做好该做的事,过多的感情和思考只是累赘。”在塔洛格林庄园接受训练时,老仆人时常这样警告我。
我知道,他是怕我生出异心,但我觉得他的担心未免过于多余。
我对吸血鬼和人类的争端没有丝毫兴趣,更懒得生出背叛的想法。
当年我伤势过重,若非锡德兰斯出手,根本不可能活下来。如今的我早已不再是人类,而是侥幸保有理智的低等吸血怪物,全靠与主人签订的契约续命,我没有理由与他撕破脸皮。
关于锡德兰斯,我其实对他了解极少。
当年弗因肯家族出事时,他正在沉睡,再次苏醒,时局已截然不同。
锡德兰斯的同胞兄长里弗斯,是个感性又优柔寡断的吸血鬼,两兄弟的性格丝毫相似之处。
没人知道锡德兰斯的实力究竟强大到了什么样的地步。他像一杆永远不会被外物撼动的天秤,冷漠而理性,从来都找不到半分破绽。
他很少回塔洛格林庄园,我只隐隐知晓,他在布一个滴水不漏的棋局。这让我不禁为那些被盯上的猎物默哀。
它们招惹的,是一个从不失手的猎人。
3.
锡德兰斯注重仪式感,又有着惊人的耐心,哪怕是复仇,也要选择在猎物最兴奋且不设防的时候,一击毙命,造成最深重的恐惧。
比起结果,他更享受复仇的过程。
十岁的时候,我被送到了欧维辛庄园,以女仆的身份潜伏在庄园内,监视维里安伯爵夫妇的动向。
事实上,这项工作枯燥而无聊。作为傀儡,远离了操控我的主人,我时常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旁人只以为我疯疯癫癫的,望向我的眼神总是充满了轻蔑和排斥。
当然,也正因如此,除了厌恶外,他们对我不会有过多的戒备和怀疑。我像个幽灵一样,在整个庄园里来去自如,很快就弄到了锡德兰斯想要的那些东西。
整个过程出奇顺利,欧维辛庄园的人大多都很愚蠢,不知道无形的刀已经架在了脖子上。唯有一个人让我有些在意。
伊格莱尔·维里安。
我替锡德兰斯调查过不少当年的线索,清楚地知道伊格莱尔的身世。
他不过是一个赝品。
维里安伯爵既害怕自己的所作所为遭到报应,想要弥补,又不敢直接面对苏珊娜真正的孩子,才想了这么个可笑的法子来自欺欺人。
只是伊格莱尔似乎比我预想中聪明得多。他也是第一个察觉到我的异样的人。
我把这件事写信告诉了锡德兰斯,询问是否该把这个外面抱回来的野种处理掉。
锡德兰斯只回道:“不必,让他接着查下去。”
我大致理解了主人的意图。
他从来都不是个心慈手软的猎人,但对于非目标内的猎物,并没有多余的兴趣。
很快,伊格莱尔就知道了全部的真相,也知道了自己被调换身份的事。这位少爷从小就聪颖非凡,在绘画上更有极佳的天赋,受尽追捧和赞誉。
天才一向是心高气傲、认为自己独一无二的,伊格莱尔自然也不例外。
这些事实于他而言是个不小的打击。
我亲眼看着尚且年幼的他陷入极端痛苦的境地,心中莫名涌起扭曲的快意。
从母亲死去的那天起,我早已没了人类该有的同情心。
无人予我善意,那我便自甘与吸血鬼为伍,享受这终幕前的狂欢。
4.
时间如奔而不息的洪流,转眼来到了最后一年的秋日。
在锡德兰斯的提议下,今年的拍卖会相较往年规模更大。许多贵族因收到邀请函而沾沾自喜,殊不知自己早已进入了一张精心编织的网。
我倒是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欧维辛庄园实在太过无聊,等锡德兰斯复完仇,我也可以抽身离开了。
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着。圣·米勒牧师,当年酿成惨剧的帮凶之一,锡德兰斯当然不可能放过他。今年他也收到了邀请,只是因一点“意外”而不得不提前三天来到庄园。
这次拜访,他带上了自己的养子,也就是维里安伯爵真正的曾孙。
于是,在那个沾着露水的秋日清晨,我就这么与赫洛利亚相识。
我对人的评价其实一向很准确犀利。他们总是自以为将算计和野心藏得很好,殊不知浑浊贪婪的眼睛早已暴露了所有真相。
眼睛是一扇通往心灵的窗,所有阴暗在这里都无处遁形。
但在赫洛利亚身上,我第一次碰了壁。
我并不认为他是个聪明的人,也不认为他真的知道怎么伪装自己。
替他接过箱子时,他对我露出了非常干净纯粹的笑容。
这个少年身上流着维里安家族肮脏的血,怎么会有那样一双剔透无瑕的眼睛?
知道赫洛利亚要来时,我原本只想看维里安家族的笑话,尤其期待这位真少爷会怎么看待夺走自己身份的伊格莱尔。
一出精彩的大戏,为这个即将倾颓的家族添最后一把火,怎能不好好欣赏?
可是我彻底失败了,赫洛利亚的眼神如湖水般澄澈,我找不出任何杂质。
如果他是一名演员,那我必须承认,他的演技实在过于高超。
我仍然不甘失败,决定借着送晚餐的名义再次进行试探。
赫洛利亚对我毫不设防,他接过我送上的番茄汁,仰头一饮而尽,非常真诚地祝愿道:“愿上帝保佑你。”
上帝……
很多早已遗忘的记忆又回到了我的脑海,我再次想起了死去的母亲,还有她那些可笑的信仰。
上帝根本就不会保佑我这种人,何必来扯谎骗我呢?
赫洛利亚显然不知道自己踩了雷。更糟糕的是,他的血似乎有种奇异的吸引力,原本对吸血并不热衷的我竟然也被蛊惑,失去了控制。
一个古怪的念头出现在脑海里,我忽然不想让他就这么踏进陷阱,死在锡德兰斯的手下,于是我出声提醒了他。但我的精神状况变得很糟糕,他显然没有真正听进去。
5.
我原以为,在被我袭击后,赫洛利亚会彻底厌弃我,就像庄园里其他人那样,毕竟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我早已习惯。
可我实在低估了他的“愚蠢”。
——咳,应该换个词,叫善良。
别人避之不及的麻烦,他主动接过。我本来都做好了睡马厩的准备,他却费心为我找了住处。
赫洛利亚像并不灼人的太阳,笑容温和无害,身边的人总能情不自禁地被他吸引。
脑海中模糊的念头越来越清晰,我舍不得让他去送死。哪怕这样做等于背叛锡德兰斯。
碍于契约,我无法直接将真相说出口,只能把弗因肯家族的徽记画给了赫洛利亚,希望他能在发现真相后及时抽身离开。
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其实我也说不清楚,我明明是一个非常自私的人,有朝一日居然也会去关心别人的死活,着实讽刺。
6.
被赫洛利亚救下后,我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阁楼上,静静等待着锡德兰斯对我的审判与惩戒。
他会怎么处理我这个叛徒?最坏的结果也无非是死。
我曾经那么想活着,现在却不再畏惧死亡。
7.
锡德兰斯安插在欧维辛庄园的棋子不止我一人。
一个寻常的夜晚,我趴在窗口望着雨帘,发现了马厩处的异样。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我轻叹一口气,缓缓下楼,准备好迎接对我这个叛徒的裁决。
管理马厩的车夫老约翰,我并不陌生,他也是锡德兰斯的傀儡之一。
我放弃了所有的抵抗和挣扎,因为那样做毫无意义。
可就在这密密的雨点声中,我听见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作者有话要说:太长了这个番外,原本打算5000字写完,结果4500了还只写到一半,把我自己给整笑了,索性拆成上下两半发。
我怎么这么啰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