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欧维辛庄园飘起了细雨,荒芜的树木在墙壁上拉出鬼魅般的细长影子。白日的静谧不复,取而代之的是雨水同砖瓦磕碰出的轻鸣。
赫洛利亚——不对,现在该叫他姜昼——此时正坐在一张原木桌前,食指勾着一根羽毛笔,望着窗外朦胧的夜色出神。
一个厚重的笔记本随意摊开在桌面上。半晌,姜昼疲惫地按了按太阳穴,将视线移回泛黄的纸面。
他被送进这个世界的时间节点是今天早上。邹巧巧将一小段前情提要输入了他的脑海,才让他暂时没有在养父面前露馅。
每个电影修复师扮演的角色并不是固定的。中枢系统会分析他们的性格特质,为其匹配相似度最高的角色。
电影修复师的工作其实也并不复杂——VR已经将整个电影的场景和逻辑链搭建好,犹如排列整齐的多米诺骨牌,只需施加一个推动力,剧情便能全自动进行下去。在此基础上,再保证自己所饰演的角色人设不崩塌,即可顺利完成任务。
姜昼原本以为,以自己这样佛系平淡的性格,毫无疑问会成为龙套炮灰,打打酱油当当背景板,三百万就美滋滋到了手。
邹巧巧也说过,按之前总结出来的经验,越是边缘化的角色越不容易崩人设,成功率就越高。
——然后命运又和姜昼开了个玩笑。
他怎么也没想到,系统给他分配的角色会是本片主角。就像玩游戏时满以为能轻松虐菜,哪想开局即误入地狱难度。
赫洛利亚……
不同于以前饰演的任何一个角色,姜昼完全不了解他,亦无从窥寻他的命运轨迹。
幸运的是,赫洛利亚有写日记的习惯,哪怕再忙也会每周抽出一点时间记录他认为重要的东西,此番出门自然也把日记本带来了。
姜昼假称身体不适,整个白天都窝在客房里钻研那本日记。
拼拼凑凑许久,他终于梳理出了这个角色过往的大致人生经历。
赫洛利亚是个孤儿,由圣·米勒牧师独自抚养长大。父子俩住在克里多托郡的一个乡村里,生活质朴简单。
后来到了上学的年龄,养父将他送入了邻近的寄宿学校。
——这与姜昼倒是非常相似,事到如今他也不得不承认,中枢系统的分配是有道理的。
日记本里记述的大部分是主人对其他人事物的看法,很少有对自己的直接描写。但姜昼仍能从字里行间侧面感受到赫洛利亚的优秀——
他成绩拔尖,算术、历史、文学、绘画,样样都是第一,即使是不擅长的科目,也会做得让最严厉的老师也挑不出任何毛病;他人缘极佳,性格单纯善良,待人真挚热情,拥有众多朋友;他还有一副令人无法忽视的好相貌,犹如画家笔下燃烧的向日葵,艳丽如火,生机勃勃。
简而言之,这位才十七岁的主角,是个各种意义上buff叠满的万人迷。
二十五岁的姜昼被社会拷打得敛去了许多锋芒,但十七岁的赫洛利亚没有。
他热烈鲜活又才华横溢,是个走到哪里都如同阳光一般耀眼夺目的少年。
每年社交季节,欧维辛庄园都会举行盛大的慈善拍卖会,许多上流社会的贵族和富商都会参加,为附近的教堂和学校募集善款。
约一个月前,一封附着繁复火漆印的拍卖会邀请函从欧维辛庄园出发,千里迢迢来到圣·米勒牧师手中。
米勒与欧维辛庄园的主人维里安伯爵是至交好友。后来他收养了赫洛利亚,搬去了遥远的克里多托郡,算起来两位老朋友已经十七年没见过面了。
不知伯爵在邀请函里写了些什么,一向不爱出门的米勒竟然也被说动了,最终同意带着养子前来暂住。
他们到得比预计早,维里安伯爵一家正在圣帕路德城拜访朋友,过几天才能回来。庄园里空荡荡的,除了零星几个仆人外再瞧不见其他身影。
姜昼摩挲着日记本粗硬的牛皮封面,目光停在了最近的几个日期上。
——“十月四日:米勒老爹终于同意带我出门了!这老头儿真是固执,从小都不放心让我离家太远,连马都不让我骑,说什么怕我流血受伤……可我明年就要成年了呀!他不会真把我当成什么名花贵草来养了吧,说出去朋友们指不定怎么笑话我呢……”
——“十月五日:……出了点意外……真是可怕,老车夫汉特不明不白死在回家路上了,听说是酗酒过度……下午出门遇见了波克,他还是那样神神叨叨,扯着我的袖子,非要说汉特是触怒了恶魔才被杀害的,‘听说血都被吸干了!’哈,我看起来像是会信这种东西的傻瓜吗……不过这样一来,原本雇的马车就不能用了,米勒老爹雇了新的,我们要提前出发了……”
——“十月九日:箱子终于整理好了,明天就能启程……我居然有点忐忑……欧维辛庄园!我还从来没去过贵族的家里,听说整个北方的上流社会都想要拿到这封拍卖会邀请函呢,祈祷我学到的那些礼仪不会闹出什么笑话吧……明天出门前记得把储藏室的钥匙交给简小姐,还有两条熏腊肉要给波克一家送去,波克的妈妈病得厉害……”
姜昼将笔记本翻到空白的一页,试图开始整理疑点——
没错,尽管口碑稀烂,但《赫洛利亚·维里安》的确是一部吸血鬼题材的悬疑片。
按一般悬疑片的套路,主角肯定是先陷入险境,再通过聪明才智破解案情。
只是目前剧情显然还没展开,他毫无头绪,大概要等维里安伯爵一家回来后才能有下文。
唯一让他在意的一点是,既然电影的片名是主角的名字,那为什么赫洛利亚的姓会是维里安?难道他和这个庄园有什么联系吗?
姜昼这边正漫无边际地发着呆,忽然听见门口传来“笃笃”两声。
有人叩响了姜昼的房门。
姜昼起身拉开房门,门外站着个眉目清秀的女孩。
是早上帮他们卸箱子的那位女仆,名叫安妮。
安妮手中端着一只托盘,里面放着几块苹果派和一碗热气腾腾的肉汤,还有一杯色泽浓郁的番茄汁,只是看着就能勾得人食欲大起。
安妮似乎有些局促,将托盘轻轻放到原木桌上,一言不发地站在一旁,手指紧紧攥着围裙上的褶边。
姜昼扫了一眼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但还是明知故问道:“是给我的?”
最近主人不在家,仆从们也吃得简朴,随便一点粗面包和乳酪就打发了。
由于马车夫出了意外,米勒和赫洛利亚改了行程,比原定早到几天,厨房里来不及准备别的,他们只能将就随便吃点。
吃惯了快餐的现代人姜昼倒是无所谓,以前跟剧组时,忙起来根本没有挑食的余地。但他现在用的是赫洛利亚的身体,原主的味蕾似乎非常排斥这些干巴巴的食物。
姜昼只能兴致缺缺地囫囵咽了两口干酪,难吃就算了,还吃不饱。
安妮居然能看出来他没胃口,还想办法给他弄了别的食物过来,倒是挺心细。
安妮脸颊泛红,低头小声说:“只能找到这些了,希望能合您的心意,米勒少爷。”
“唔,非常感谢你,安妮,不过你可以叫我赫洛利亚,那些克里多托郡的朋友们都这么喊我,我还是比较习惯这个称呼。”姜昼弯了眼睛。
赫洛利亚的眼睛非常漂亮。眼珠大而圆,眼尾收出一个俏丽的弧度,形似花瓣,浅淡的蓝色在其中铺开,令人联想起被雪山环抱的圣洁湖水。
少年穿着一件白色丝绸衬衣,领口边缘滚了一圈精致的刺绣。似是觉得室内闷热,他抬手将最上面的一颗扣子解开,露出一截柔软雪白的脖颈。
姜昼有点口渴,端起那杯番茄汁,仰头一饮而尽。
室内光线昏暗,仅一点孱弱的烛光在周围漫开,发丝的阴影将少年光洁的侧脸切割出不规则的图案。
喝完番茄汁,他似乎意犹未尽,抿了抿双唇。原本浅色的唇瓣沾了殷红的液体,竟无端有些诡艳的靡丽。
——少年不知道,旁边瞧见这一幕的女仆,瞳孔深处突然划过一抹古怪的颜色。
熬过一整天的饥肠辘辘,这番茄汁的味道虽然说不上多好,浓得有点齁嗓子,但对他来说也算甘霖了。
他转身将空杯放进托盘,不经意抬眸,却发现安妮正死死盯着他的脸。
或者说,他的嘴唇。
——难道那杯番茄汁有什么问题吗?还是我嘴上沾了什么东西。
女孩的目光僵硬而空茫,仿佛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姜昼被盯得心里有点发毛,他就是再迟钝,也能感受到不对劲了。
一股没来由的寒意窜上心底。
“怎么了,安妮?你不舒服吗?”少年担忧地出声询问。
安妮如梦初醒,面上划过一丝慌乱:“不,我很好。”
她加重了语气:“我该走了,您要是有别的需要,随时可以按铃,会有仆人来帮您解决的。”
“赫洛利亚”这才放下一颗悬着的心,他笑道:“谢谢你,亲爱的安妮,如果不是你,我可能要带着饥饿度过整个晚上了。上帝会保佑你今晚好眠。”
他的尾音放得非常轻柔,犹如呓语。
听见这句真挚的祝福,正准备离开的安妮忽然怔住了。
赫洛利亚有一副不输歌剧院演员的好嗓子,哪怕是最严厉冷漠的话语,从他口中说出,都如同落入玻璃罐中的蜜糖,清脆而悦耳。
上帝保佑你……上帝会保佑你。
再平常不过的一句话,此刻却勾起了她莫大的悲痛。
“上帝不会眷顾我这样的人的。”她轻声呢喃,声音细小到哪怕是同在一个房间里,都无法听清。
一些纷乱的片段在安妮脑海里闪过,仿若下定决心般,女孩颤抖着开了口。
“赫洛利亚。”
安妮抬起头,缓缓直视他的眼睛——那片浅蓝色是上帝赠予少年的礼物,是世间最优秀的画家都无法在调色盘上调出的奇珍。
眼前的女孩让赫洛利亚感到陌生。明明今天早上她还在热心地接应风尘仆仆赶来的他们,虽然面带羞怯,做事却细心周到。
他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他也完全不了解她,只能静静等待她的下文。
“我知道这样说会让您困惑,但请原谅我必须说——”
“如果可以,尽快离开这里。”
赫洛利亚听得一头雾水,眉心微蹙:“什么意思?安妮,维里安伯爵邀请我和养父过来参加今年的拍卖会,可能会在这里长住,度过整个秋天,为什么要这个时候离开呢?”
不知道他哪个词踩了雷,安妮惊惶地摇了摇头。
也许是烛光下的错觉,赫洛利亚发现她瞳孔中泛出一点红色。
“不——不要!”安妮的音调猛然拔高。
“——不要参加欧维辛庄园的拍卖会,不要相信这里的任何人。”
“一场祭祀即将来临,我们都是愚蠢的待宰的羔羊,刽子手的刀刃已经悬在颈项上,下一刻就要血肉横飞,却还洋洋自得——”
她的语调几乎可以用撕心裂肺来形容,回荡在不大的房间里,透着一股不详的违和。
女孩似乎是被什么东西魇住了。
“你说什么?安妮——安妮!”
“啪嗒——”
少年失手打碎了旁边的杯子。
残留的几滴番茄汁溅上他的侧脸,艳红如血。
安妮的眼神刹那间变得癫狂,她飞快伸手,执起了餐盘中的刀叉。
赫洛利亚察觉不对,反应却慢了一拍,一个闪避不及,他的腰狠狠撞向桌角——
剧痛从腰部蔓延至全身,等回过神,一柄闪着寒光的利刃正抵在他的脖颈。
“你……”
少年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颈项处尤其脆弱,刀尖再向下吻一点,便能尝到汩汩流淌的甜美鲜血。
“不走的话,那就只有成为猎物了。你会是他的猎物……你会是,我会是,我们所有人都会是。”女孩的呢喃擦过他浅金色的发丝,他被迫仰头看她。
“有些时候,死亡甚至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忽略上天堂还是下地狱这种无趣的问题,它至少是一种短暂的解脱。”
赫洛利亚无法理解,他听得云里雾里。
“可我不想死,安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被恶魔附身了吗?你在胡言乱语——”
“单纯过了头就是愚蠢,亲爱的赫洛利亚,你信仰上帝吗?可是他既不能救我,也不能救你。”
安妮的身影笼罩在赫洛利亚上方,因为背光,她的眼睛漆黑一片,暗得可怕。
“为何要将信仰投诸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
“哐当——”。
紧闭的房门突然被一脚踢开。
安妮明显愣了一瞬。
也正是趁着这个空隙,赫洛利亚顺势反手敲了她的手肘麻筋处,并扣住她的手腕,将刀柄从女孩手里抽出。
慌乱中一小撮金色发丝被扯下,疼得他倒吸一口气。
——他刚才的动作非常冒险,几乎可以算是豪赌了,再稍微偏一点,那刀柄就会割破他颈间的血管。
进门的是他的养父圣·米勒,还有一个男仆。
米勒先生的房间离赫洛利亚不远,这边又是摔杯又是撞桌的,动静极大,他想不听见都难。
发狂的安妮被暂时制住,男仆拿了根粗布麻绳,要将她的双手捆住,却被赫洛利亚阻止了。
少年打开房间里的柜子,从中翻出一条质地柔软的衣带,系在女孩手腕上。
虽然也是一种束缚,但至少不会像粗布麻绳那样磨破她的皮肤。
“真是可怕啊,这个贱人!之前就时不时有点疯疯癫癫的,大家都不喜欢她。老管家看她没有亲人,一个人可怜,才留她在庄园里,没想到这都直接开始伤害客人了!”进来的那个男仆抱怨道。
男仆拽着安妮衣领,要把她拖走。
“等一下,你要把她带到哪里去?”赫洛利亚问。
“她之前也有一回像这样半夜出来吓人,往马厩里关一晚上就老实了,看她下次还敢不敢!”
赫洛利亚有点疲倦地闭上眼:“只是一个意外罢了,安妮给我送晚餐本是出于好意,是我吓到了她。就让她待在这个房间歇息吧,可以给我换一个新房间吗?”
那男仆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赫洛利亚坚持不肯让他带安妮去马厩。
秋季的夜晚很冷,一个瘦弱的女孩被关在外面,要不了多久就会感染伤寒。
米勒先生就站在不远处,这个平时聒噪的老头此时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自己的养子。
男仆最终妥协了,为赫洛利亚找了一个新房间。
少年起身准备离开。桌上的食物彻底冷了,他也没胃口再吃。
安妮双手被绑着,嘴里也被塞了布团。
女孩已经不再挣扎,缩在角落里,只睁着一双眼,阴恻恻地盯着他。
犹豫再三,赫洛利亚还是上前,将安妮口中的布团取下。
女孩因重心不稳而微微前倾,忽然有什么坚硬湿润的东西擦过他的手背。
他心头一跳,速度极快地抽回手。
安妮像恶作剧得逞的孩童那般咯咯笑了起来。
她的眼睛恢复了正常的清明,好似之前那团浓墨水般的黑和一闪而过的暗红只是赫洛利亚的错觉。
赫洛利亚有点僵硬地走到门口,即将关门时,他听见安妮说:
“晚安,亲爱的赫洛利亚。”
少年没有回应。
——什么也没发生。他有点自欺欺人地想。
这是很平常、很普通的一天。
“你还好吗?我亲爱的孩子,你的脸色很苍白。”
赫洛利亚回头,他的养父正站在楼梯拐角。
“我没事,米勒,我说过了,只是一点小小的意外罢了。”
米勒轻轻叹了口气:“其实这几天在路上,我时常会想,带你过来到底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你很善良,赫洛利亚,善良又正直,我为你而骄傲,却又时常感到担忧和害怕。”
十七岁的少年美丽耀眼,他如太阳一般毫不吝啬地向所有人释放着自己的光辉,却总是对潜藏在黑暗中的影子无知无觉。
“你在说什么啊?米勒老爹,胆怯是弱者才有的东西,而我永远不会是需要人保护的弱者。回去好好睡一觉吧,你这几天休息得太差了,才会产生这种可笑的错觉。”
赫洛利亚对自己的养父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他大步迈上台阶,很快被楼梯的阴影吞没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