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才过，旭日初升，路上行人寥寥。
兴记当铺刚要开始做生意，小朝奉从里面打开门，门外竟然已经有人等着，他看到这个人，表情像是看到了神仙下凡一样惊讶又奇怪。
年轻僧人站在门前，一身纤尘不染的雪白僧衣，明眸朱唇，面容姣好若少女，脸上带着温文的微笑，却还有一分不世俗的潇洒。
他脸上那种慈悲的神情，真像是白玉雕成的菩萨像。
清晨起来看到这么一个人，很难不认为是看到了神仙，小朝奉好像还在梦里，有点结巴：“大师来当东西？”
白衣僧人点了点头，微笑道：“当剑。”
他怀里被布包裹严密的东西原来是柄剑，拆开外面的一层麻布，露出半截剑身，拔剑出鞘。
剑声清越，剑光照人，一股寒气从剑刃散发透入肌骨，似为出鞘而兴奋得颤动低鸣。
小朝奉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宝剑，望向菩萨般的僧人，不禁放轻了声音道：“大师当多少钱？”
白衣僧人秀美的脸在越来越明亮的阳光中，更宛如毫无瑕疵的神像，举起一只手掌，道：“五文钱。”
小朝奉几乎傻了，但双手已经鬼使神差地把剑接了过来，颤声道：“请问剑名是……”
僧人语声无波地说道：“逆水寒。”
五文钱，买了一壶茶，两块糯米糕。
即便买得再少茶楼也不会赶人，大堂中间还有爷孙俩在游走说书，说的都是货真价实的江湖传闻，听者仿佛亲临其境。
所以这几天茶楼的生意都比平时好，一老一少的爷孙俩，那个红衣女孩尤其可爱讨喜，梳着两条黑亮的大辫子，水灵灵的大眼睛好似会说话。
说书老人打着板儿，和孙女一唱一和，一问一答。
红衣女孩用细鼓槌扫过围成一圈的听客，眼珠滴溜溜地一转，说道：“西方魔教上一次被打出中原，已经沉寂了快上百年。”
“我们知道的最后一任魔教教主，还是那败在铁血大旗门铁中棠大侠手中的魔头，独孤残。”
老人接话道：“那怎么这几年，魔教突然卷土重来，一夜之间势力雄起呀，到处是他们的探子，好几个帮派已经投入魔教门下了！”
红衣女孩脸色一肃，道：“不错，这位新教主自称魔教二公子，魔教一直有四大公主，四大天王，谁都不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也许就藏在身边……”
也许就是哪个声名赫赫的大侠，也许是哪个名门正派的掌门，也许是从来没有露面的神秘魔教高手。
喝茶的闲客们听到魔教就来了兴致。
“魔教要重回中原了，那中原武林又到了紧要时候，不知道这一次能不能再次打退魔教。”
“上一次中原武林遭难，听说还是东瀛伊贺忍者来挑战，叫什么天枫十四郎的，挑战高手连胜，他是一个人，魔教还不知道有多少人！”
“新教主真那么厉害？魔教没落快一百年都没起来，他一做教主就所向无敌？”这问的是说书人。
两块糯米糕，白衣僧人把其中一块放进同桌那位年轻人的茶杯里。
这位朋友穿得不华美，却很考究，看起来像个浪荡的花花公子，但却没什么轻浮之气，半靠在桌边喝茶，两条长腿伸在桌外，随着说书人敲鼓的节奏轻轻摇晃。
他闲适的时候真的很让人羡慕，因为他看起来太舒服了。
即便在同样的茶楼里，喝同样的茶，他也是那个看起来最惬意享受的人，坐的像是自家的床。
大海一般深邃温暖的眼睛含着笑意，从红衣女孩的身上转开，目光落在僧人那张美得不像凡人的脸上，笑意更深了。
楚留香道：“大名鼎鼎的七绝妙僧无花，把宝剑当了五文钱，就算你不要钱，至少不能这么对一把神兵宝器，现在我对这件事的好奇远远超过了魔教。”
无花双手合十，率先表现出歉意，神秘含蓄地微笑道：“受人之托，我途径南国边境，遇见了一个有缘人，是他让我在此当剑。”
随即闭口不多言，他一定答应了那个人要守住秘密。
楚留香笑道：“那就一定会有人去赎剑，这剑本来就是要给那个人的。”
聪明人的面前秘密都很少。
“咚咚咚！”，全场人的注意力又被吸引过去，红衣小女孩敲鼓三下，开始回答听客的问题。
“魔教教主当然厉害，他们的武功诡谲多变，魔教秘籍《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里全是神乎其神的武功。”
“还有什么十大魔功，魔刀刀法，万妙无方摄魂大九式，无论学成哪一种都能独步天下！”
茶客怀疑道：“论独步天下，他能杀了轻功天下无双的盗帅吗？”
楚留香觉得软糯清香的糯米糕有了点苦涩，忍不住咳嗽了两声。任谁听见要来杀自己的话，虽然只是个随口玩笑，但总不会觉得高兴的。
万一会成真呢？魔教的教主，那可就是个天都装不下的大麻烦。
红衣辫子姑娘哼了一声，充满了对无知之人的怜惜，道：“他能不能杀盗帅楚留香，我不知道，但是他毁了孔雀翎。”
满堂寂静，有隐隐的抽气声。
“天下第一暗器，连暴雨梨花针都望尘莫及的孔雀翎，孔雀山庄的孔雀翎？”
“对，就是孔雀山庄的那个。”
“凭借孔雀翎，孔雀山庄才立足江湖百年，听说那个暗器无人能躲，让人在死亡时都被它的美丽迷惑，魔教二公子怎么做到毁了它？”
这一次红衣女孩竟然摇了摇头，无奈道：“可能只有孔雀山庄的庄主才知道，我猜是用刀吧，他戴着面具，不知道长什么样，但身上有一把弯刀，那是魔教的教主才能有的。”
说书老人忽然沉声道：“从来没有人见过他拔刀，但他身上一直带着的，就是魔教圆月弯刀！”
片刻寂静。
很快，又有人疑问，但语气已经虚了很多。
“昔年天下第一神剑谢晓峰已经打败过一次圆月弯刀，约定魔教五十年不能踏入中原半步，现在五十年才过去……手下败将能有多厉害？”
“谢晓峰已经归天了都说不定，现在第一剑客是薛衣人。”
“薛衣人也老了，如今是西门吹雪，白云城主的天下……”
但他们好像又太年轻了，说着众人的声音渐渐低落，失去了继续讨论的兴致，都开始忧心忡忡起来。
这里坐的不都是江湖人，江湖人更不觉得这是好消息。
他们大都不希望魔教来中原武林，否则又是一场腥风血雨，总有人被波及，也许就有这里坐的人。
说书老人“哐哐”急打竹梆子，让众人又打起精神，还以为他有新故事说，把刚才的沉闷一扫而空。
却见红衣小姑娘从老人身上的布袋子里，掏出了一大把朱砂洒金纸，随手杨了出去，纷纷洒洒，仿佛下了一场炫目的红雨。
有人抓住一看，顿时吓得扔了出去。
这洒金纸是贡品御用，价值不菲，被这么随手乱撒，已经使人想不明白，看到上面的图案更觉得烫手。
红衣小姑娘一边撒一边笑，洒金纸反射出碎金光芒，宛如天女散花。
“魔教广纳贤才，拿这个去各地的百花楼，有本事的说不定就能被招揽去哩，以后荣华富贵，金银美人都不远啦，就是要小心一点自己的命，嘻嘻……”
无花神色忧虑道：“天南地北百花楼，花开之处魔教兴。”将画了魔教星月图的洒金纸扔入水中，不愿多看。
楚留香能感觉到眼前僧人对中原武林的悲悯之意，他和无花是朋友，但对方太圣洁，太纯粹，像是飘在云端的神仙。
而楚留香自认俗人一个，脚踏泥地，虽是多年朋友，楚留香却觉得他们做不到彼此交心，所以每次见面都只谈风雅。
真正的朋友却从来不会那么客气有礼的。
妙僧无花活得不像个凡人，像他这种人还能在红尘中来去，总觉得是红尘玷污了他。
“无花大师也觉得这句话会成真？魔教既然有钱有势，让京城首富荣老板都和他们合作，开起大江南北的百花楼，怎么还要用这种法子去招揽人才？”
楚留香淡淡道：难道魔教没有人可用了么？”说出的这句话显然他自己并不相信。
无花道：“也许是有别的原因，里应外合总比在外强攻容易得多，强者自内而亡。”
楚留香道：“他要中原武林互相猜疑，不攻自破，谁都不确定是不是有人已经投靠了魔教，那个人是不是就在自己身边。”
无花叹息着道：“这个教主很可怕。”
楚留香也叹口气，道：“实在可怕。”
无花道：“香帅也会怕吗？”
楚留香却忽然笑了，微笑着看着无花姣若少女的脸，道：“我只怕一件事。”
“哦？”无花奇道，“什么事？”
“我怕无花大师你也已经是魔教的天王了。”
无花仍然毫不介意，温文地微笑着，对这个玩笑很有兴趣，甚至接着道：“香帅觉得会是哪个天王？”
楚留香看着他，大笑道：“爱欲天王，无花大师这辈子，最缺的就是这两个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