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杯在秋凤梧手中越来越不稳,发出嘎吱声,终于应声而裂,茶水飞溅满桌。
荣仅站起来,弯下腰对他道:“孔雀翎的迷幻之力应当是来自一种奇药,没了这种东西,我想孔雀翎比暴雨梨花针高不到哪去,暴雨梨花针是可怕,但对高手来说能防的办法也有好几种。”
秋凤梧盯着面具下那双眼睛,陈沉声道:“你要如何?”
荣仅也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不顾一切疯狂,同时也是一种可怕的冷静,相信无论面对的是怎样的绝望,他都不会有片刻动摇的心思。
为了他的家人,他能够不惜一切代价放手一搏。
荣仅忽然笑了,转过身,负手而立。
“不如何,你安心过你的日子,把孔雀翎从此退出武林的消息放出去就好,我保你们全身而退,以你的武功,一般人不能拿你们怎么样。”
秋凤梧扔掉手中的瓷片,用衣袖擦去血迹,淡淡道:“好。”
他也想不到自己能答应得如此干脆平淡,孔雀山庄的百年基业,百年威名,这转瞬之间,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就那么从自己手中随风流逝了。
“你是何人?魔教?”秋凤梧道。
“除了魔教,我想不到还有什么人能特意来拿孔雀山庄立威,这十几年来中原武林都流传魔教要回来,想不到让我第一个见到真人了。”
荣仅回头看他,又是一笑,不言语。
秋凤梧叹气:“好,不想说就不说,我在这山庄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也不是不问外事,听说魔教换了教主,如果是你的话,中原武林危矣——”
“你要用孔雀山庄立威,不杀我,更不伤我妻儿,反而替我卸下来这没完没了的包袱,保我们全身而退,与曾经只知道用杀来让人屈服的魔教截然不同,你这种人,才危险。”
“只知道杀的人,仇人会越来越多,而你……我没了孔雀山庄,却不能和你为敌,像我这种人多了,中原武林还有多少人能对抗你……”
“为什么要对抗?”荣仅回身,一步逼近到秋凤梧眼前,“改朝换代无数回,皇帝换了无数回,只听百姓盼明君,没听过盼李家皇帝,还是赵家皇帝。”
“魔教若能让武林安定,给无处去之人主持公道,魔教与那些名门正派还有区别吗?就因为被称为魔教,所以没有资格?”
“你早些走吧,晚了不免又多麻烦。”荣仅拍了拍他的肩膀。
秋凤梧接下来的话都说不下去了,面具下这双眼睛与他近在迟尺,没有半点威胁之意,依然含笑,就像是在和老朋友道别。
他拿秋凤梧当朋友,秋凤梧就更没法拿他当敌人。
秋凤梧抱拳道:“多谢。”
“不谢,后会无期……”
门外的树高过书房屋顶,阳光自上而落,经过密匝的树叶,就被切成了点点金色碎光,门被推开,荣仅走出来先伸了个懒腰。
屋脊上,小孟和花白凤背对而坐。
看下方荣仅走了出来,花白凤立刻就要下去,被小孟按住肩膀:“别去,我去。”
“你去?”花白凤竖起眉毛,“凭什么?”
“我有消息,没空看你缠教主乱玩儿。”小孟拿出来两张短笺举在手上。
“我当然有正事,谁玩儿了,我……”这句话没说完,花白凤自己闭上嘴,撇着嘴角,她想来想去好像是没有什么重要的正事。
孔雀山庄的庄主悄悄搬走了,只剩下一个空庄子,花满楼不明其理。
秋凤梧走的时候并不慌张,与朋友们都好好道了别,还送了花满楼价值不菲的宝物,花满楼感觉此人说气话来都比以前轻松许多了。
那戴面具的来客究竟做了什么?
无论做了什么,总不该是个坏人。
这次的际遇也算奇妙,可惜不知道其中到底发生了何事,百年的孔雀山庄,转眼就空了,面具客又到底是谁。
清晨,花满楼独自坐在客栈大厅之中,手中端着只喝了半杯的酒,仔细地想这桩桩件件的事。
那人身上有新鲜的花香,却不知是孔雀山庄花园的味道,还是长年住在有花的地方。
花香……
花满楼的鼻子又闻到了花香,他心头微微一紧,手指也收紧,呼吸凝结。
是那个人?花满楼专注去听,摇了摇头,不会,脚步声不一样,花香的味道也不同。
花满楼抬起头,他的眼睛看不见,只是对着那个近在面前,有淡淡花香的方向说道:“荣仅……”
“花满楼,好久不见。”
“你特意来见我?”花满楼立刻放下酒杯,抬手请他坐下。
“我还想着回去的时候去看看你,想不到是你先来了,你的消息一向灵通,又思虑缜密,我还正有事想和你聊聊。”
荣仅道:“孔雀山庄?”
他当时知道花满楼在想什么,因为他就算是第一次见花满楼的时候,也往往能猜中对方在想什么。
花满楼道:“对,这件事想必已经传开了,你一定知道,不巧,在秋庄主决定退出江湖的前一天,我就在孔雀山庄。”
没人比荣仅更清楚。
他一边给花满楼添酒一边问:“你知道是为何?”
不是每个人都值得他亲手添茶倒酒,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由,但花满楼不一样。
花满楼是个瞎子,即便他耳力之敏,能让他比明眼人看到更多,荣仅依然愿意为他亲手做些事。
因为花满楼的确是个瞎子。
花满楼道:“当天来了一位戴面具的年轻公子,因为他,秋庄主才决定退隐江湖,也解散了孔雀山庄。”
荣仅道:“你想问我,能否推测出这个人是谁?为什么会让秋庄主放弃孔雀山庄?”
花满楼道:“对,你总是能给我一些找到线索的灵感,而且这一次很奇怪的是,我感觉到他在那里的时候,还以为是你。”
“我?”荣仅的手一顿,缓缓放下酒壶,“为什么?我知道不是因为容貌,是脚步声和我像,还是声音和我像?”
“都有一些……”
“哈,那你干脆说就是我算了。”荣仅举杯和花满楼虚敬一下,笑着仰头灌尽。
“这些不算什么。”花满楼闭上眼睛,回想那天见到那个人的情形,他奇怪的是那个人静静坐着的时候,给他的感觉。
“就像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坐着不说话,很安静,安静得仿佛不存在,让人轻易能忽略掉你,如果我不是用耳朵去听,或许都不会发现你在那里。”
“但像你这样的人,应当在哪里都引人瞩目,可你一旦安静好像能把自己无声无息的藏起来,那个戴面具的人也一样。”
“所以……我以为那个人是你。”
花满楼缓缓握住荣仅的手,仿佛这个人会忽然间消失,眉头紧皱,片刻后又舒展,笑道:“我知道不是你,这些日子我还听有人说,那人是魔教的教主。”
荣仅安慰地回握花满楼的手,又拍拍他的肩膀,道:“我查过,应该不会错,他就是魔教教主,可能因为他刚上任,魔教终于开始行动,而且一连串的动作毫不掩饰。”
花满楼道:“你知道我怀疑是你,不仅是因为感觉有些像。”
荣仅笑了,指着远处的方向,又指了指自己,道:“秋凤梧武功那么高,我就算戴面具也不想唱这种空城计,还是说,秋凤梧听我两句话就乖乖退出江湖了?”
花满楼哀叹一声,苦笑着摇头道:“对,想必魔教也不会让你去做这种事。”
荣仅道:“我不过是用钱买平安而已,或许还能买一些魔教的门路,他们说能让我赚钱,至少没骗我。”
魔教不该和他的身份有任何联系,但没有办法,那么多钱要调入魔教去用,经手的人多了,不仅危险,而且容易引来太多觊觎之心。
让别人知道,魔教为了钱也会给他一些保护,敢打主意的人就不多。
最重要的是,账目查起来不难,如果不一开始就摆在明面,以后魔教与整个中原武林为敌,成为众矢之的,被别人查出来,那就是两回事了……
花满楼悠悠长出一口气,微笑道:“我了解你,所以无论怎么样,我都相信你绝不会有害人之心,对于这些无奈之举,你没有什么错。”
“你真的那么了解我?”荣仅微微挑眉,趴在桌上仰视花满楼,小孩子一般委屈哀哀。
“我见过陆小凤了,他还救过我一命,你说,他是不是比我厉害?”
花满楼知道这是荣仅的玩心又起,不想看自己忧虑,开起玩笑来了,道:“你们各有各的厉害。”
他拿出一枚银环铃铛来摇了摇,叮铃铃的清脆响声连绵不绝:“你戴这个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就算我们不是总角之交,那也是惺惺相惜不是么。”
“你就会拿这个取笑我。”荣仅伸手要拿回来,花满楼怎会让他得手,快如闪电地收回。
花满楼第一次察觉到荣仅时,听见的就是这个铃铛声,那时荣仅才十四五岁,手脚上全戴了这银铃。
那时荣仅连呼吸都仿佛与自然融为一体,把自己隐藏在了风声之中,不是银铃,花满楼根本不知那里还有一个人,便以为荣仅是什么武林高手。
后来再三确认,才真的相信他没有什么内力,只会一点轻身功法而已,像这样的奇人,花满楼以为世上仅此一个。
想不到,几天前又见了另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