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气,没多久便会下雨了。
顾惜朝在等下雨,他站在明商会馆的院墙外,头顶就是一片树荫,那一树梨花落败日久,徒留绿枝从墙内伸出。
错失了杀荣仅的机会,要达到目的,只能去杀真正的魔教新教主。
任务的难度仿佛从幼童初学的千字文,一下子变成了浩瀚无垠的四书五经。
顾惜朝不做平凡事。
可顾惜朝能做成此等大事吗?
能吗?
一个籍籍无名之辈刺杀魔教教主。
顾惜朝自负,他也有这个资格,早晚有一日他会闻名于天下,江湖草莽之流就算是魔教教主,不还是上不了台面。
杀了又如何……
顾惜朝仰头望着朦胧的夜色,在这里等了好几个时辰,等到他的额头上渗满了汗,就用荣仅送的白帕擦掉。
云丝锦帕几乎全部湿透,淡淡的花香味早被埋没,顾惜朝把帕子绷在手指上,清清楚楚能看见那个“荣”字。
“好名字……我想要的无非如此。”
顾惜朝向往的就是一个“荣”字,他喃喃自语着把帕子叠好,寂静空旷的街道上,突然有脚步声向这里走来。
不疾不徐的脚步声缓慢且沉稳,走近到不远处停下,顾惜朝看到一双干净的靴子,向上慢慢地打量。
一身青衣,与顾惜朝身上的粗布褂子颜色相同,质料却是云泥之别,泛着柔和的光泽。
对方脸上戴着面具遮住了容貌,双手背负在身后,好整以暇。
顾惜朝呼吸一窒,心跳几乎停止,仿佛被人紧紧攥住,忘记了呼吸。
雨,适时而落。
一点雨水打在青色绸缎的肩头。
烟雨静悄悄地飘摇,雨点愈发迅疾。
青衣洇湿如墨,顾惜朝只觉得身上的衣服沉甸甸的,他看着面前的神秘客,任由雨水成股地顺着脸庞流淌,心里无比清楚这个人的身份。
魔教教主。
小斧握在手中,他的手心尽是冷汗,仿佛半边身体都已麻痹。
戴着面具的青衣人似乎对他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开口说道:“方玉飞的确有几分本事,你觉得你不如他?”
顾惜朝立刻嘲讽道:“方玉飞不是做教主的材料,他绝走不到那一步,和我比……呵,笑话。”
“但你还是要听他的来此舍命一搏,如果你认为你比他强,却得不到该拿的,缺了什么,你我都明白。”
顾惜朝黯然不语,双眼在雨中模糊不清。
青衣人一笑。
“你知道我是谁,随时可以动手杀我,只不过你的才学计谋都胜于常人,我想给你一个机会。”
青衣人从腰间拿出一件物什,举到顾惜朝面前,接着道:“今夜过后,方玉飞活不下来,其他动手的人也一样,不会有一个活口,所以……”
顾惜朝按耐住一丝悸动:“所以魔教需要忠于教主的新人来接手,一朝天子一朝臣,新教主若能掌控大局,则旧人不可用。”
眼前握住的手掌展开,落下来一块玉质令牌,上面刻四个纂体字,权法天王,旁边有小字梵文。
一条青绦捏在手中,玉牌在顾惜朝的眼前晃动,竟摇摆得那么慢,上面的每一个字都看得清清楚楚。
青衣人道:“我知道顾公子向来看不起江湖之流,究竟要不要,随你自己来决定,但我的耐心不多,不能等太久。”
说完手指松开,令牌在雨中下落。
留给顾惜朝思考的时间只有这落下的一瞬而已,可在他眼中仿佛停止,雨落得那么慢,他一伸手,就把令牌抓在了手里。
“如果你想看到结果,可以在这里等我。”说完,青衣人越过顾惜朝面前,推开了明商会馆的侧门,迈步而去。
明商会馆的花园下有间密室,没有人比荣仅更清楚。
现在方玉飞他们就在密室之中商议,至于商议什么,花白凤没兴趣知道,以后谁做教主对她来说都一样,她要做的只是把圆月弯刀交给新教主而已。
繁花在雨中艳得寂寞,花白凤坐在花丛之中等着,的确等到了有人走来,却是个意料之外的人。
“荣老板?”
花白凤开口说了今天第一句话,她还不知道荣仅的名字,只见过别人唤这人荣老板。
“嗯,是我。”荣仅蹲下来,手指点点她的肩膀,“他们找了我好几天,我现在要去见见他们,你把刀给我好么,我也方便去。”
花白凤终于有了兴质,笑道:“你是教主?”
她还是有些不信,打量着荣仅湿润的青衣,这样子比第一次见的时候穿得素多了,做商人的排场好像比做教主还大。
“这次你没有骗我?在西域大漠里的时候,也是你……”
“是我。”
荣仅从腰带里拿出罗刹牌,举在花白凤眼前让她仔细看:“这个才是真的。”
花白凤垂眸看向手圆月弯刀,片刻后把刀双手奉上,双眸清亮有神,似乎终于找到了让她兴奋的事。
“教主,我和你一起去!”
“用不着,这件事还需要我自己处理,你在外侯着,任何人不得接近,否则杀无赦。”
花白凤道:“是!”
她不能不激动,魔教内斗已久,这一次变局前所未有,也是她第一次走进局中,或许,她也能过上那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日子了。
有一天她也能被人称为“公主”,“天王”,也不用跟在那些老头子后面。
“小丫头,从小就闯江湖,也不知道是好是坏。”荣仅揉了揉花白凤的头发,无奈一笑。
拿上刀,他起身走到假山后,扭动一块绿色的青苔石,暗道的门缓缓打开。
密室中点满了灯火。
明商会馆下的产业众多,这里挂名的各路商户几乎都以荣仅马首是瞻。
荣仅的秘密太多,就建了更多的密室以备不时之需,哪怕用作仓库也可,有些地方自己都不记得了。
明商会馆的密室很宽敞,因为这里平时也在用着,有客房六间,大堂一间,设有私人的赌坊和酒肆,价格比市面低三成,来往会馆的人多了就住在下面,也会私赌小玩儿几把。
方玉飞他们都聚集在一个小客房中,互相争执了几个时辰,口干舌燥,终于暂时停下来休息。
“砰,砰。”
突兀的敲门声让门内刹那寂静,没有了一丝动静。
所有人都是心头寒凛,三个老头面面相觑,孤松问方玉飞道:“权法天王迟迟不来,我派去探查的人也毫无消息,来的这会是……”
方玉飞紧盯着门外人影,冷笑道:“还能是谁,要么是他,要么是杀他的人,今儿我们都在一条船上了,谁也跑不了。”
四大天王里竟然有三个相约到此,一贯斗得不亦乐乎的几个人,如今联手合作,就是要先杀了新教主。
寒梅老头悄然走到门边,问道:“为何现在才来?我们拿到的罗刹牌是假的,你可遇见了什么人?”
门外人影微微偏了下脑袋,道:“我只找到了一封信。”
寒梅的眼睛寒光乍起,向后挥手示意,疾退到一旁,躲到门外绝看不到的死角。
声音不对!
这不是权法天王的声音,过于年轻,还带着轻佻之意。
他们要杀的人,终于自己找上门了。
门外人影动了起来,只是从袖子里拿出了什么展开,毫无预兆地笑了,一边笑,一边开始念手上的信。
“信中提说,飞天玉虎方玉飞确是英雄豪杰,可惜奴家思来想去,终究不如君这般将我放在第一位,什么都为奴家着想,方玉飞要取教主之位,他却不会放过你,千万小心……”
方玉飞不等他念完,使劲啐了一口,道:“那贱人还是死性不改,撺掇我夺教主之位,另一边写信给权法天王拉拢,可惜呀,她就是做白日梦!”
“这回连权法天王都被人宰了,我看她林仙儿以后靠着谁,除了迷惑男人,她还能有什么手段?”
信尾署名,仙儿。
爱欲天王原来只是个不怎么会武功的弱女子,却能搅动得江湖腥风血雨的,江湖第一美人,林仙儿。
“拿到信之前我也想不到,竟然会是那别人眼中冰清玉洁,楚楚可怜的江湖第一美人,魔教是该肃清肃清了,不能什么人都用。”
地下长年潮湿,门都有些变形了,在嘎吱的声音里门扇慢慢地滑开。
屋内四人只见门口站着位年轻的富家公子,还保持着推门的架势。
“荣……仅?”方玉飞惊愕道。
“真是你,怎么,你就敢这么一个人来。”
荣仅啧一声,皱眉看着方玉飞道:“人多了麻烦,我亲自来,很给面子了,能让我亲自办的事不多,你们该觉得荣幸才是。”
枯竹老头还很沉稳,上前几步说:“教主他早年有个出生入死的结拜兄弟,他要传位的人就是那结拜兄弟的儿子,让我们寻回少主,那我教一直寻找的少主人,该不会就是你吧。”
荣仅颔首微笑:“是我,这两个字今天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
方玉飞开始感觉不妙,看荣仅那双白皙光滑,显然没有经过锤炼的手,不太确定道:“你会武功?”
荣仅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走进来,手在背后把门关上。
“你要干什么?荣老板,荣少主,你的身份要被人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不会有人知道的,今天这里不会有一个活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