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话终于说完了?”
顾惜朝道:“是,说完了。”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那里的荣仅,这个秘密只有亲自去看,才知道究竟是什么,会有多可怕。
荣仅自然会明白四大名捕为何会放下所有事务,倾巢而出只为了找他。
顾惜朝现在有一种赢了的快意。
对一个不会武功的人,他不该起这种争胜之心。
可就是这么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好像要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一个淡然轻蔑的眼神,就让顾惜朝心血沸腾,控制不住地感到自卑害怕,自卑到绝望。
世上为何要有这么完美耀眼的人。
把他衬托得那么卑微,可怜。
本就不该有。
荣仅慢慢抚摸手中折扇上的雕花,然后抬起头,只用一种很平静的态度看着顾惜朝。
在他的脸上,看不出哪怕一丝丝的惊讶或者失望,没有任何波澜。
顾惜朝的那几分得意也提不起来了。
你以为你赢了,控制得了的对手,却一点反应都没有,这让顾惜朝心中长叹口气,大感挫败。
“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吧,顾惜朝。”
讲故事?顾惜朝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不过他再怎么样都不会武功,又能如何?
随即一伸手,扬眉笑道:“请说。”
他听着荣仅温和的声音缓缓说来:“你知不知道我原本有个妹妹,是堂妹,她父母早亡,养在我家中。”
顾惜朝摇头:“未曾听闻。”
荣仅柔和地笑了笑,他笑起来大多时候都很温柔,却被他的张扬所掩盖,此时他懒洋洋的,不见锋芒,更显得温润如玉。
“我这位妹妹不像寻常大家闺秀,幼年常被我带出去游玩,她从不喜欢待在规格里,我素来宠爱她,除了阿姐,我的弟弟荣休,就是她和我最亲近。”
“到她已该嫁人的时候,她已经蹉跎了好些年,比寻常成亲的女子大上四岁,她说不愿从媒妁之言,要去寻她喜欢之人。”
顾惜朝突然插口道:“这倒不算错,女儿家能嫁一个心仪之人,已经比寻常女子好太多了。”
他自然想起了傅晚晴。
傅晚晴心仪于他,他愿报之以终生。
若听从媒妁之言,晚晴只有去那些所谓的权贵豪门,虽锦衣玉食,亦有无尽的孤独折磨。
荣仅甩开折扇,抬眼一瞥。
余光中看到顾惜朝神色迷惘,又柔情蜜意,这般的神色,除了思念他心中最爱的女子,再不会有第二种可能。
他眯起桃花眼眸,一笑,柔声说下去:“我既然宠爱幼妹,自然如她所愿,绝不反悔,你猜,她把谁带到了我面前?”
顾惜朝道:“谁?”
“昔年的端王,我们大明当今的太子殿下。”
“她说,这半生仰仗兄长安乐无忧,却无法有一分一文以作报答,从今往后,她要把所有青春之后的岁月许给兄长,令兄长亦安乐无忧。”
那是前任魔教教主的女儿,如果不是荣仅,她不会有一天安乐。
前任教主留给女儿最大的礼物。
便是这半生安乐无忧。
顾惜朝没有表情,他心中却掀起无穷无尽的惊骇,仿佛要将他吞噬。
他该露出什么表情?惊讶,苦涩。
还是绝望?
太子妃,蓝鹤先生,傅宗书,所以他一定知道傅宗书和太子有勾结,也知道自己曾找过傅宗书,可能也知道……
他这次来就是为了灭连云寨!
顾惜朝握着无名剑的手紧了又紧,忽然间,寒光乍现!
三尺青锋毒蛇般从青衣人手中刺出,毒蛇般的剑咬向荣仅的咽喉,他的出手比毒蛇更快,更准。
荣仅淡淡微笑着,垂眸看点在咽喉的剑锋,手中折扇顿了一顿,依旧轻摇。
“你为何不刺下去?”
“是不是在怕,怕杀了我之后,傅宗书还愿不愿意再给你一个机会?你还能否抱得美人归,还是让傅晚晴嫁给那蔡太师的儿子,从此与你只能梦中相会?”
他的声音更加温柔,温柔得可怕,温柔得像引人心甘情愿赴死的陷阱。
“荣仅,你不要威胁我。”顾惜朝现在握剑的手很稳。
稳稳地,后退。
剑离开了荣仅的脖颈,寒光再从荣仅眼前闪过,青锋入鞘。
“我没有威胁你,只是想给你看一样东西。”
荣仅从袖子中拿出一张纸,雪白的纸隐隐透出红色印章,叠得四四方方,举在顾惜朝面前:“打开看看。”
在顾惜朝走过去拿时,荣仅松开手,任由纸飘落在地。
顾惜朝的眼睛宛如毒蛇,阴森冰冷地看着他,片刻,还是撩起衣摆,蹲下去捡。
看到那印章的字样,顾惜朝呼吸一窒,半蹲在地上就急不可耐地打开这张纸,上面的每一个字,都让顾惜朝看得发抖。
“这……这是……”
荣仅俯视着他:“怎么,还满意吗?”
这是顾惜朝的脱籍文书!白纸黑字,一字不差,贱籍者顾惜朝,脱贱入良。
此时此刻,他已是良家子。
这是他娘一生都没奢望到的,是他自己半生都没能求得到的,如此轻飘飘的落在了面前,落在自己手中,真不知该哭该笑。
半生屈辱,就是因为没有这张纸。
现在他也在为这张纸而心中喜若癫狂,又因喜若癫狂而觉得屈辱。
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满腹才学的顾探花,为一张纸喜也悲也,被一张纸压垮了脊梁。
荣仅的扇子从顾惜朝雪白的后颈上划了下去,冷意让了打了个激灵。
这段柔软的脖颈,仿佛随时会被折断。
“你可以是傅宗书的人,可以是明太子的人,当然也可以是我的人,我或许不会让你做什么事,因为不需要,但我要你记住这一天,记得给你这张纸的人。”
距离上一次被革除功名,已经过去了三年。
今年,正是科考之期。
巧合吗?荣仅从来不会做什么巧合之事。
“这个,来年你自己处置吧。”
面前“啪”地又落下了什么,是一本旧书,残破的书皮上分明写着“七略”。
书被翻看过很多次,书页卷起,主人一定是带在身边,随时都会拿出来翻翻,无论是在襄阳城的客栈,还是边境荒庙里。
顾惜朝抬头看坐在那里的人,这是第一次,他这么认真地看荣仅,好像要将这个人彻底看透。
他有一双温柔如水的眼睛,仿佛阳光下的湖面,波光粼粼,温暖而慵懒。他的眉梢总是不经意扬起,显露出轻佻张扬之意。他的嘴唇色淡如橘,薄却含笑,并不显得冷酷。
顾惜朝伸手入怀,抓到了那方锦帕,揉进手心,软得像抓住一团云,锦帕上以金线绣了一个“荣”字。
金线仿佛血淋淋的穿过他的心脏,一圈一圈刺透,绣在了他的心上。
他是魔教的人,是傅宗书的人,是明太子的人。
终究,也是荣仅的人。
荣仅喜欢别人用这种的眼光看他,臣服,仰慕,亦或是无奈,不甘。麻雀是最低贱,也最野性的鸟,长成之后再难以驯服,可驯服的过程才最有趣。
两人从楼上走下来时,好像都有些变了。
戚少商说不出是哪里奇怪,如果说在上去之前,顾惜朝是一只斗志昂扬的老虎,下来的时候,他好像成了一只刚撒过娇的猫。
走下楼梯来,顾惜朝重整衣衫,目光深深看着荣仅:“明日卯时,我们不见不散。”
“好,你等我。”
荣仅转向戚少商:“我要在连云寨叨扰几日了,还有顾公子,不知欢不欢迎?”
戚少商道:“你这般人物能来我们连云寨,那是蓬荜生辉!”
高鸡血闻言立刻蹿了过来:“荣老板,我们谈好的生意还做不做?”
“当然要做。”
高鸡血的苦脸笑成一朵花,这就去召集门下杀手。
“走吧,我们去连云寨。”荣仅掸去衣襟上边关的风尘,负起双手,率先走出这旗亭酒肆。
回头看身后未动的楚留香:“你怎么还不跟上来?快点儿啊。”
楚留香真有些怕。
怕自己有一天,也会变成一只会向他撒娇的猫。
连云寨。
大宋的边军在连云寨身后。
连云寨的前面,就是西夏,蒙古,还有大明。
大当家带了三位贵客回来,自然大摆宴席,八位寨主们一一介绍,荣仅也一一看过去他们的模样,心中想道:“虽是保家卫国的豪杰,这副模样,也难怪顾惜朝之不起。”
顾惜朝却端起酒碗,豪气干云,和八位寨主们一一敬酒,一口便是一碗火辣的炮打灯,酒碗倒扣,一滴不剩。
好一个顾惜朝啊,他想要装的时候,谁都没法怀疑是假的。
楚留香忽然道:“你为何要看着他?”
荣仅的双手抄在袖子里,转头慵懒地瞧着楚留香。
“那自是因为他生得比你英俊。”
“我不信。”
楚留香忽然发现,与荣仅说笑是件很有意思的事。
“那你又何必吃醋呢?”
楚留香摸着鼻子:“我要吃哪门子醋,要说吃醋的话,是你新抓回的那只野猫在向我伸爪子,我看他喝的酒都是酸的。”
顾惜朝眯着眼在喝酒,他在和寨主们称兄道弟,似乎无暇顾及其他人。
但他眼角的余光从酒碗缝隙中投出,盯在楚留香身上,要在他身上烧出两个洞。
楚留香也不明白,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人有如此大的变化。但望这种神奇的魔力,永远不会用在自己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又收服一个。
荣老板,你风流债太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