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仅。
顾惜朝承认，哪怕第一次听到这个人的名字，就知道他并不简单，第一次见到这个人，就明白他并不好对付。
但自己还是小瞧了荣仅这个人。
如今江湖上连四大名捕都全部出动，各路高手对他围追堵截，他还是能安然坐在这里。
顾惜朝不得不心悦诚服地敬他一碗酒了，倒满粗陶碗，他举起来敬道：“荣老板，今时不同往日，还请你……”
眼角余光一瞥戚少商，他才继续微笑着说：“还请你不要计较往事。”
“我有什么可计较的，顾公子今时不同往日，以后用不着那等事了对不对？”
这话让顾惜朝听来简直像是讽刺。
今时不同往日。
可今时他还是要做往日的事来绝地一搏。
荣仅端起酒碗，终于喝了一口酒，他感觉像是吞下了一口燃烧的火，立刻又吐了出来。
戚少商一见这贵公子好不容易失态，哈哈笑道：“荣老板在家里喝的都是好酒，可没尝过这炮打灯吧，是不是别有一番滋味？”
他看起来可高兴极了，像是看到别人吃瘪，幸灾乐祸的小孩子。
“滋味？”荣仅皱着眉头看着手中酒碗，好像里面有要命的□□，“戚大侠管这个这叫滋味？刘向，你尝尝，说说你的感受，”
这个时候他倒叫起楚留香的假名了。
其实楚留香此时更想被识破身份，至少以盗帅的身份和九现神龙结交，比现在这样要好得多，他不是觉得戚少商会对人贵贱有别。
而是荣仅太过于抢眼。
荣仅坐在那里，不说他的风姿，不说他的华贵，只一身张扬，唯我独尊的气焰，别人就难把目光从他身上挪开。
可楚留香又不能自己说出来，现在荣仅还是他的“主子”，他想要的秘密还在荣仅的肚子里。
楚留香接过荣仅手上的碗，在兴味的目光中喝下一口，这酒是又劣又烧，喝下去都刮嗓子。
他见荣仅看好戏的笑容，起了较劲的心思，生生喝下半碗酒，面上竟是一点表情都瞧不出来，一派淡然。
楚留香对荣仅也微微挑眉：如何？让你失望了。
荣仅不为所动，对这个突然间犯傻的盗帅什么话都没说，手指抹了抹自己的眉梢：学我，学得不像。
失望的不是荣仅，而是戚少商。
戚少商看楚留香毫无反应，默然叹了口气，显得没有兴致了。
荣仅怀疑戚少商故意不说，就是想看别人第一次喝这个酒的反应，九现神龙看起来沉稳，性格倒是挺有趣的。
“高掌柜的，我这里还有笔生意你做不做？”荣仅站起来，抄着手问柜台后面。
“做！”高鸡血从柜台后面赶紧窜过来，“荣老板您说，全都给您按最好的来，只要我能办，包您满意。”
荣仅道：“好，我出一万两银子，你只需要做一件事，如果遇见四大名捕，帮我拖一下他们的行程，他们追我而来的。”
高鸡血捋着鼠须胡子，眉头一皱：“这……”
“掌柜的先不要拒绝。”荣仅抬手，不容他插话的空隙，紧接着说下去。
“我知道四大名捕难对付，不需要和他们死斗，拖住一段时间就好，拖不住了就走，想必你们有的是办法，还可以几乎没有伤亡。”
高鸡血眉开眼笑道：“好！这生意好，一万两，做了！荣老板的钱到账，我们就开始着手准备。”
“刘向，你跟着我，我们立刻就走。”
对楚留香说完，荣仅转向戚少商，拱手道：“久仰大名，可惜不能与戚大侠多说说话了，我现在身上麻烦很多，还要躲着四大名捕，只能告辞。”
戚少商站起来，豪迈地又灌下一碗酒，才拱手回礼，笑道：“我也听说了，看不出荣老板竟然也是一身的江湖麻烦，那我们后会有期。”
他对荣仅明人的身份毫无芥蒂，更不会轻视荣仅是个商人。
戚少商以前明明不怎么喜欢生意人，毕竟无商不奸，这是句实话，贱买高卖是每个生意人都会做的。
这帮人的名头就没有好过，戚少商从少年时就是意气风发的侠客，骨子里讨厌这种行径。
但意外的是，他第一次见这么大的富商，做的是天下最大的生意，反而不讨厌了。
荣仅太过耀眼，从他第一次出现在戚少商面前开始。
然后，荣仅转身便走。
他的侍从刘向紧紧跟在身后。
头也不回。
顾惜朝看着手中的酒碗，炮打灯的酒色虽然浑浊，还是能清晰倒映出他这张俊美好看的脸。
碗中的酒泛起涟漪，是因为他的手不够稳，摇晃的酒水照着他漆黑发亮的眼睛，充满了愤怒，不甘，还有难堪。
荣仅和每一个人告别，除了他顾惜朝。
和每一个人行礼，也除了他顾惜朝。
甚至没有多看他顾惜朝一眼。
好像他已经不存在，旗亭酒肆里没有顾惜朝这个人。
这种愤怒无由来，顾惜朝觉得自己不该为此生气，荣仅如何？一个富可敌国的商人，终究是个商人，他看不看我又如何？我需要他来另眼相看吗？
可还是愤怒，难堪。
凭什么只有我不入你的眼。
是我不够资格，还是有意羞辱？
顾惜朝俊美的脸满是阴冷，刹那之间，竟然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他笑起来很温暖，也很亲切，实在和荣仅很像。
更像的是，这笑容并不一定是真的，有些人愤怒的时候往往喜欢笑。
在荣仅走到棋亭酒肆门前，即将走出去的时候，顾惜朝突然站起来，甩开下摆，走出一大步，朗声笑道：“留步，荣老板。”
荣仅果然停了脚步，还是没有回头。
顾惜朝得逞，满意地微笑起来，一步步走过去，接着道：“你被那么多人围追堵截，无非是为了问出你弟弟荣休的下落，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荣仅终于回头，笑了笑：“你知道？”
顾惜朝也笑得更明媚，眉梢高高扬起，仿佛看见这世间最美妙的事。
他终究不得不看我，不得不把我放在眼里。
荣仅，你到底还是有弱点，再聪明，再厉害，也一定会乖乖的过来，认真听我的话。
顾惜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争这个意气，仿佛在争宠一样，要博得主人的目光。
可他就是不甘心。
不甘心荣仅看遍了所有人，偏偏不看他顾惜朝。
顾惜朝勾着嘴角，眉梢依然倨傲地挑起：“是，我知道，荣老板请随我来，借一步说话。”
荣仅果然也不犹豫，转身走回来。
看吧，他乖乖的回来了，顾惜朝在心里得意说着，又觉得悲哀。
这样一点点的难堪都无法忍受，是因为顾惜朝曾经受过太多！太多太多……多到现在一丝一毫都忍受不了。
还不可悲吗？
“高大掌柜，你这里有客房吗？我与顾公子详谈。”
荣仅转过脸来，眼中盈盈的笑，唇角盈盈的笑，仿佛春风之中满园鲜花在刹那绽放，软到人的心底去。
高鸡血莫名觉得冷，也许是边关的风太大了。
他搓了搓胳膊，殷勤道：“有！荣老板跟我来，这最好的房间呐，就是我住的那间了。”
楚留香也被留在了门外。
他只有和戚少商面面相觑，喝起酒来，吃荣仅一口都没动的杜鹃醉鱼。
“嗯，这高掌柜的手艺倒是不错。”楚留香赞道，又夹了一筷子。
戚少商望了望楼上客房，看楚留香吃得如此安心，忍不住道：“我与顾兄弟结识几日，虽然我觉得此人满腹才学，为人坦荡，但你真就不担心你加主子吗？”
“担心什么？”楚留香淡淡地说，“我只担心那位姓顾的公子不会被我家主人卖了，还帮他数钱。”
戚少商愣住，失笑道：“有你这么说自家主子的么，我看荣老板不是什么坏人。”
楚留香忽然抬起头来，定定看着他：“你觉得荣老板如何？”
戚少商沉默不言，似乎陷入了沉思。
许久之后他轻轻一叹。
“我真有些嫉妒他。”
楚留香笑了：“你也这么觉得？”
戚少商道：“看来你和我想的一样，这么说来你也必定是个江湖人，像你我这样经历过很多身不由己，才知道要做成他那么完美是多让人羡慕。”
荣仅很年轻，至少比戚少商年轻一些。
很富贵，比盗帅更富贵得多。
很聪明，连四大名捕都拿他无可奈何。
很英俊，那惊才艳艳的顾公子在他面前也稍逊一分。
他实在太完美了，找不出任何瑕疵，这种完美放在他的身上，连他的张扬都显得恰到好处，似乎他生来就该如此。
如果他有想完成的事业，那他有数不尽的钱财可以去做。
如果他有心爱的女子，世间又会有哪一个女人，不会对这样的荣仅动心？
如果他想行走天下，连紫禁城他都去过，还有哪里去不得。
楚留香和戚少商相视一笑，笑得有些苦涩，也释怀，他们虽羡慕荣仅，却也不会去成为荣仅那样的人。
此刻，戚少商想起了息红泪。
楚留香开始回味宋甜儿做的海鱼。
但愿顾公子也能有牵挂之人。
因为在荣仅面前，没有自己想走的路，就会忍不住的靠近他，想成为他，荣仅拥有世间大多数人追求一生都得不到的东西。
谁会不想成为荣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