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就是为了荣仅口中的秘密而来。
荣仅若告诉他自然算好事。
可只告诉他一个人，现在荣仅身上的大麻烦就全甩到了他的身上，楚留香自己的麻烦已经多得要命，再来这么一堆……
他又看了看荣仅，赔本的生意没人做，想买东西只好付出代价，也罢，债多不压身。
楚留香忍不住摸了摸鼻子，点头道：“好，一言为定！”
荣仅微微一笑，立刻在屋子里向南一指，屋中有灯，欧阳锋看得清楚。
“老前辈，你儿子往那边去了，他今日白天还送我一包糖，真是个好人，不过那边追命捕头在守着抓贼，可别遇着误伤了他！”
欧阳锋闻言大急，只怕杨过出了什么事，道：“那四大名捕我也听说过！敢伤我儿，八大名捕也别想走！”
他一边说一边已飞了出去，还是头朝下脚朝上，双手当腿也能使出一流的轻功出来，在树梢一个起落，便再也看不见影子了。
听闻欧阳锋练九阴真经走火入魔而疯，果然不假。
荣仅望着窗外月色，拿出腰间的折扇，一下一下轻轻点自己的手心。
他在等。
当然是等四大名捕全部和欧阳锋交上手。
清冷如水的月光照在他面容上，让他的脸色看起来更加苍白，温柔的眼睛更加深邃。
楚留香不得不佩服，欧阳锋听见儿子要受伤，当然会急不可耐赶过去，不会与他们纠缠。
追命轻功最高，荣仅指他的方向自然是不想追命被欧阳锋所伤，以追命的轻功自保无虞，其他三人再去支援便万无一失。
到那个时候，四大名捕全被拖住，他带荣仅要走根本无人能拦。
“香帅，就是现在。”
折扇啪的一合，握在了荣仅手中，他已经听见的无情的声音，这一回只能让无情失望了。
有时候不得不去辜负朋友的信任，这并不是觉得那个朋友不重要，而是秘密太多，除了自己，只能骗所有人。
不过怪不得我，若我不走，荣休从哪里来？
楚留香已顾不得去想自己的身份何时被知道，伸手一揽荣仅的腰身，两人迎着月光悄然而起，静得仿佛清风拂过。
从空中俯视而下，屋顶如灰云落在身后，四大名捕在古寺院中正在与欧阳锋一人缠斗。
无情显然察觉出这是调虎离山，在战局边缘游走，几次放暗器想脱身，但欧阳锋被打出了火气，这个疯子怎么会放他走？
一转眼，鬼魅一般的欧阳锋又拦在了他面前。
荣仅勾起嘴角一笑，用细微的声音喃喃道：“暂且别过，下次再见了，无情。”
楚留香道：“你这么骗他，一走了之，心里愧疚？”
荣仅转头看他，淡淡地说：“你骗我，你心里愧疚吗？嗯？”
“这是两码事。”楚留香不太好意思地摸着鼻子。
荣仅挑眉道：“自然，我又不是你的朋友，这本来就是两码事。”
楚留香只有沉默。
不沉默又能说什么呢？
他在心中叹口气，想道：“这话放在昨天不错，今天我倒想和你交个朋友，和聪明人交朋友至少有一个好处，就是不会多一个可怕的敌人。”
无情仿佛感觉到什么，仰头望向苍穹。
月色无涯，月华如水。
两人的身影袅袅轻烟般毫无重量，无声无息地飘入远林。
“荣仅，是你自己要走，还是他带你走？”
无情本就苍白憔悴的脸在月色下近乎透明，眉头紧锁一缕愁绪，望着渺渺夜空下消失的人，心中倏然一空。
他的手紧紧抓着轮椅的扶手，指节用力得发白，又缓缓地放开，垂下了眼。
无情的声音细如呢喃：“也罢，你想保护你的亲人，又有什么错……”
“师兄！我和三师弟拖住他，你先走，去追荣仅！我们有办法脱身。”是铁手。
铁手内力深厚，追命轻功灵变，两个人能拖住欧阳锋一时。
无情看了胶着的战局一眼，缓缓摇头。
荣仅所愿，亦如无情所愿。
若换了他自己，怎么会轻易把师兄弟们的行踪透露出去，何况那是荣仅的亲生弟弟，血浓于水。
边关荒芜。
长街黄土漫漫。
路边矮草枯折萎靡，却开了一朵野雏菊，在尘土飞扬中绽放着一抹嫩黄。
这顽强的雏菊花被揪了下来，插在了楚留香的头发上，而后折花的始作俑者好像怕冷一般，将双手抄在了袖子里，接着长叹一口气。
楚留香微笑问道：“你在叹什么？四大名捕是追不到你的，现在，你是不是要把秘密告诉我了？”
“我在叹，天高云远，孤鹰难上……九重天。”
荣仅抬起头望向高空，一只苍鹰孤零零地在蓝天下盘旋，鹰似乎也看见了他，忽然长啸一声。
“唳——”
鹰啸长空。
孤店就在鹰的翅膀下，风中酒旗招展，一杆长木，一盏破灯笼，几间土墙屋子，旗亭酒肆。
这么样一个小店在别处是没有人会光顾的，但这里只有一家，而且有酒，那就成了旅客边军们过门必入的好地方。
顾惜朝就站在酒旗下，青衣翻飞，望着盘旋的微风，满目寂寥之色。
一桌，四个人。
刚刚好。
顾惜朝，荣仅。
楚留香，不，是刘向。
还有九现神龙戚少商。
旗亭酒肆的老板高鸡血亲自端着酒菜过来，殷勤地给他们摆上，然后陪着笑，亲手给荣仅面前的粗陶碗倒满酒。
只给荣仅一个人倒了酒。
高鸡血嘴上两条又细又软的胡子随着说话一翘一翘，看起来滑稽，整个人也像只瞪眼的瘦公鸡。
他在荣仅身边围着，嘴上片刻不停，殷勤道：“荣老板，您先请着。”
“小店的酒只有炮打灯，菜只有杜鹃醉鱼，您要是觉得单调，我还有两个拿手小菜，这就给您准备上。”
“爱吃甜还是爱吃辣尽管说，小店不大，一定给您伺候好喽。”
仅有的一个店小二给轰到了一边，高鸡血扯下肩膀上的毛巾，低头弯腰把荣仅面前的桌子又擦了一遍，擦得坑坑洼洼的破桌子锃光瓦亮。
顾惜朝好笑地看着，忽然眉头一挑：“高鸡血，你就算爱钱，也不至于到这个份儿上吧，这一桌四个人，你就只顾他一个？不顾我，也该顾戚少商戚大侠。”
他伸出手指绕了一圈，这么一指其他三人：“荣老板是有钱，他是大明第一富商，谁不知道，我这个孤叶挽云阁的阁主是大不如前了，但不至于几坛子酒都喝不起。”
“何况这位，九现神龙戚少商，戚大侠，为我大宋抗辽，如今又抵抗西夏蒙古，如此的英雄豪杰，不值得你给他倒酒吗？”
顾惜朝没有提及楚留香。
他是不知道楚留香的身份，却看得出此人一定有不俗的轻功，行走之间既稳且轻。
可这个人唯荣仅马首是瞻，看起来就像是荣仅身边忠诚的侍从，如果是大明第一富商请他来保护的，穿得如此光鲜就一点不奇怪了。
现在江湖上关于荣仅之弟的传闻风风雨雨，天大的麻烦落到他头上，他不请人保护自己才是怪事。
高鸡血一看他，翻起眼睛，冷笑：“少跟我来这套，爱吃不吃，不吃出去，顾大阁主在京城里被那明教的光明右使逼得没退路，在这里还想耍威风？”
“也不看看这里是谁的地盘，我高鸡血做的是什么生意？你不要真当我是拿菜刀的厨子。”
擦完桌子的毛巾在顾惜朝面前一掸，又搭回高鸡血的肩膀上。
顾惜朝嫌弃地皱皱眉，手指掩着鼻子，离那些从空中飘下来的菜渣黄土远了些。
他心中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高鸡血，你今日嚣张，就有你后悔的时候。
旗亭酒肆卖酒，高鸡血卖的是命。他手下就有一个杀人赚钱的杀手组织，来旗亭酒肆的人，当然不止买酒的人。
还有买命的人，买别人的命。
戚少商笑着劝道：“能让高鸡血这样，自然是因为荣老板让他赚了大生意，顾兄弟就不要计较了，他一直是这个德性。”
堂堂的九现神龙戚少商，大英雄，大豪杰，却是个清秀的年轻人。
他长得不威武，也看起来不那么高大，甚至连手都细腻得仿佛不属于一个男人，穿着一身素净的衣服，半点不像连云寨的大当家。
端着酒碗的手白而修长，戚少商自己倒了一碗酒在喝。
高鸡血这才“唉——”了一声，赞同道：“戚大侠懂礼，我做的可是杀手生意，青衣楼是什么？天下最大的杀手组织，这几年我这里的单子翻了三倍，价钱可是一点不降，涨了一倍。”
“这还不是托了荣老板的福，青衣楼是魔教灭的，他霍休还想通过荣老板说情，荣老板没答应不是，恩小，惠大，帮我高鸡血挣了钱，那就得供着！”
荣仅这才听了个明白，原来高鸡血是因此对自己另眼相待。
顾惜朝笑着点头，眉梢轻挑，道：“对，恩小惠大，高鸡血是该好好谢谢你。”
他的眼睛一直盯着荣仅，深邃黝黑的眼睛仿佛毒蛇盯住猎物，慢慢地喝了一口酒。
烈火灼烧一般的感觉咽下喉咙。
“荣老板，是我小瞧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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