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楼种满了花,却不卖花,只卖一些消息,还开店铺做点生意。
比如兴记当铺就是百花楼的产业,百花楼的产业就是荣老板的产业,这里整条街的店铺有三分之二都是荣老板的。
五十里外是南宋的边关重镇,襄阳城,这里的风并不冷,相比北平已经很温暖,却长年肃杀。
南宋繁华,风吹来的不是文人士子的笑声,而是边军的萎靡哀叹。
大明吞并金国,蚕食西夏,北拒蒙古,虎踞中原,雄师南望。
繁荣的大宋还能繁荣多久?
荣老板的马车缓缓行驶在街道上,车厢檐角垂下青色的流苏,每一条流苏上都坠着白玉,摇晃间反射出温润的光泽,谁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引路人纷纷侧目的却不是奢华的玉流苏,而是马。
用这种马来拉马车,实在是一种奢侈的浪费!
马通体黑得发亮,没有一丝杂色,眼光如星,神骏非常,走起来鬃毛甩动潇洒英武。
车夫是个不到四十岁的老江湖,一看就知道他是道上吃得开,有门路的那种人,眼睛随时看着四面八方的动静,这已经是他刻进骨子里的习惯。
现在他脸上的表情有些焦躁。
钟四平喜欢抽旱烟,闲暇时就吞云吐雾,但他的老板不喜欢烟味儿,一个开始戒烟的人难免焦躁不安。
马车停在一栋青瓦红门的酒楼门口。
酒楼的包厢里,一件大红披风就挂在椅子背上,披风的主人却坐在窗台上面,盯着街道上那辆气派的马车。
他修剪得像眉毛一般整齐的两条小胡子仿佛翘了起来,陆小凤用手指摸了摸嘴唇上的胡子,声音懒散,问后面喝茶的富家公子。
“花满楼,你时常和我提那少年相识的位荣老板,说他心思玲珑,我见过他,反倒觉得他是个精明的俗人。”
陆小凤叹道:“现在他和魔教做生意,也和你们南宋花家做生意,是不是只要有钱,他就什么生意都做?”
江南首富花家的七公子,花满楼。
他的眼睛并无光彩,眼珠动也不动,只因为他本来就是个瞎子,但眉梢眼角总有一缕轻柔笑意,仿佛春风拂水。
“对我来说,他看起来是个高傲张扬,并且很有资格张扬的人,有时候说话刻薄,但大多时候又很温暖。”
陆小凤奇怪道:“温暖?”
用这两个字去形容一个人,陆小凤想不出来和荣仅有什么关系,很善解人意?很体贴?
荣老板对他实在一点体贴都没有。
花满楼微笑道:“就是很让人开心,如果你是让他看得顺眼的人,就会感觉到和他在一起是件非常享受的事。”
陆小凤摇了摇头,道:“你是他看得顺眼的人,可惜我就不是了。”
花满楼无疑是个谁看都顺眼的温润公子,何况也是商贾之家的生意人,和荣老板算得上是同道。
“所以我才来看看。”花满楼叹息,“他和魔教的教主就算不是朋友,也是百花楼的东家之一,青衣楼主人一定会找到他身上。”
陆小凤抄起手,肃然道:“魔教在挑青衣楼,一百零八座青衣楼,那是江湖最大的杀手组织,大明境内有六十四座,已经被魔教挑了四十座,眼看就要没了。”
花满楼道:“荣老板他并不会什么武功,他今天到这里来谈的是场危险生意。”
陆小凤道:“但你好像并不是很担心的样子,今天他要见的可是青衣楼的总瓢把子,此人身份神秘,没人知道他是谁,唯一能确定的是,贪财狠辣。”
一抹笑意在花满楼面上淡淡散开:“他很会谈生意,你可能也听说过,荣老板也是以精明果决,穷追猛打在商人之间著称。”
陆小凤又道:“但他面对的不是生意人,是杀手,杀手的总瓢把子。”
“如果不会谈生意,恐怕做不了杀手的头儿,更不可能立起一百零八座青衣楼,因为他们卖的是命!”
世间最贵的莫过于人命。
连人命都成了货物,那就必须会谈世间最难的生意,任何人对这种生意都会拿出毕生的经验和智慧。
陆小凤只有叹气,他实在想不出缘由,为什么世上有那么多人要买别人的命?
他从衣襟里拿出一张朱砂洒金纸,上面用金粉画着星月图案,是魔教的标志,奇特的是四弯细月,围绕中间一颗星星,这星星代表的也许就是教主。
陆小凤晃着手中洒金纸,又好好收回衣襟:“不管怎么说,这位大老板还有魔教做靠山,也许魔教不会对他用之即弃。”
“或许是这样,我只希望他千万不要因此被牵累,成为武林中人对魔教下手的目标。”
花满楼手点茶水,在桌上画出魔教图案,黯然想道:“荣仅,在几方牵扯之下,你将来必定深陷其中,我又能为你做什么?”
一楼突然寂静下来,好像从喧闹菜市突然到了春闱考场,寂静得没有人气。
两人相视一眼,都心知是有人清场,青衣楼总瓢把子的身份神秘,他当然早就在旁边的某一个包厢里,只等荣老板前来赴约。
花满楼耳力之敏远超于常人,听见两个人的脚步声走上来,起身轻轻一拍陆小凤的肩,将包厢的门打开一半。
脚步声走完了楼梯,变得平缓,向门前走近:“你看到他了?”
陆小凤小声道:“看见了,一个眼睛似鹰的中年男人。”
花满楼楼道:“那是他的心腹手下阿四,钟四平,擅长暗器,是个好手。”
陆小凤突然道:“我看见他了。”好像期待的什么降临一般,语气中不禁欣喜。
他等了好几天,不就是为了看看如今的荣仅,之前相见的一次,那是荣老板,今天,他只当那是花满楼的挚友。
荣仅缓步走过去,只是片刻路过门前,但陆小凤的眼睛够快。
今天的荣老板似乎风采更胜以往。
那是个二十五六模样的年轻人,穿了一身淡黄色银丝绣锦衣,双眉上方系了条缀玉抹额,白靴子上画的是流云图,意寓青云步上,从头到脚一丝不苟,说不出的清贵傲气。
这是一身张扬华美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就变得恰到好处,颜色轻快,只让人觉得他温和而且自信,好像他生来就该是这样。
他走进了从左边数的第三个包厢,正好和陆小凤他们隔了两间,门立刻从里面关上,钟四平没有守在门外,而是一同进去。
门外守着的是四个青衣楼杀手,身穿青色劲装,腰上挂着令牌,全都面无表情,眼里带着种随时会爆发的杀意。
“你说,谁会是青衣楼的总瓢把子?”陆小凤盯着那扇门问,那扇门外的四个人,八只眼睛突然都盯向他。
陆小凤感觉三人的目光如有实质,想八点淬毒的寒星暗器向自己飞来。
花满楼笑道:“你回来罢,不要惹麻烦了,这个问题有人比你我更想知道。”
八只眼睛看着那扇门悄悄地关上,又盯了很久,这才转开了目光。
青衣第一楼在宋境,所以很多人都以为总瓢把子是宋人。
其实这里两国边境,都是汉人,长得只分美丑,不分夏夷,谁分得清宋人明人?什么人都有。
青衣楼主人行事独特,极其隐秘,连他最心腹的手下都经常不知道他在哪里,在这人多眼杂的酒楼见面,当然是荣仅定的地方。
现在很多人都知道青衣楼的总瓢把子就在酒楼中,就有很多人来了这里。其中有仇人,有好奇的人,还有六扇门的捕快。
对于杀手组织的头目,一百个人里起码有九十八个是想杀他的,剩下两个,总有事不关己的人,以及死在他们手中的。
荣老板把地方定在这里,好像就是故意要让人知道。
街道上还如往常一样行人匆匆,店铺叫卖,没有一点紧张的气氛,但这座酒楼已经被严严实实地包围了起来。
酒楼第三间包厢的窗户也被掩得密不透风,完全看不到里面。
“荣老板来了,请坐请坐,这回您是主,老夫才是客,这里有上好的花雕酒,鸡虾鱼肉应有尽有,荣老板赏光尝尝?”
走进来,荣仅就听见个和气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唠叨。
他先是闻见佳肴酒香,一抬眼便看到个六七十岁的清瘦老头子站在桌前,穿着宽袍大袖的衣衫,洗得发了白,看起来穷酸得很,正在笑呵呵地请他入席,介绍菜式。
荣仅慢悠悠地抬起手,用扇子挠了挠额角,颇有些不耐烦。
“你谁啊?”
那老头一愣,然后正襟危坐下来,给两人添了酒:“今天来这里的,除了青衣楼的总瓢把子,还能有谁?”
“不,不对。”荣仅一笑,摆了摆手里的竹骨折扇,从桌边经过,顺便拿了块干果杏仁咬在嘴里,含糊地随意道,“不要以为年纪大了就让人信服,你绝不是约我来的人。”
老头嘴角抽动,满是皱纹的脸看不出颜色,只是嗫嚅了一会仿佛想说什么。
隔壁包厢有人挪了下凳子,嗤的发出摩擦声,听到这声音,老头像是有了什么底气,突然又自信起来,双手放在膝上,表情逐渐深沉冷静,目光威严。
钟四平提前走过去,熟练拉开主位的椅子,等荣仅坐下,他又按荣仅的习惯摆好碗筷,推开酒,倒上热茶。
他能在荣仅身边这么多年,自是别人比不上的。
荣仅看着那老头子道:“和我谈生意,还用替身,一点诚意都没有,既然心里清楚你做不了主,那想清楚要和我说什么了吗?”
他端起酒杯舒适地靠在椅背上,翘起腿悠然看着老头,拿起筷子挑挑拣拣,自顾自地开始吃菜。
青衣楼总瓢把子霍休,那可真是个有钱人,毕竟卖命的生意可太赚钱了,霍休不仅能赚钱,还很能守财。
怕今天到这里被仇家和六扇门盯上,按霍休谨小慎微的性格,肯定不会亲自过来,所以找了个替身应付。
一百零八座青衣楼,现在是武林最大的势力之一,闻名骇人,但杀手这种组织,人一旦多了,难免泥沙俱下。
老人还要开口,荣仅忽然间变了脸,温和的笑容霎时充满了嘲讽之意,缓缓道:“其实不用多说,想要和我谈,你也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