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波轻漾,寒潭上只漂浮着一艘船,两岸古树岑参茂盛,将阳光遮掩得几乎不见星点,白日如同傍晚。
但这里又极美,深潭澄澈如无物,树下萤火结伴飞舞,仿佛走入了梦境。
每个被带到这里的人都深感意外,魔教是在如此一个美妙的地方,这个短短几年重新兴盛魔教的新教主究竟是什么样,没有人不好奇。
魔教的教主终于来了。
他来得竟是这般平凡,让人闻风丧胆的魔教之主,说起话竟是这样温和,这样地谦逊,慢条斯理。
杨过有些心生羡慕,为什么都是这么年轻,别人却是一教之主,谁都欺辱不了,而自己至今孤苦。
小时候被人打骂,受人排挤,好容易有个对自己好的师父,不知为何不告而别,现在又成了没人要的,一种冷寂与孤独爬满了他全身的血,让他冷得发抖。
除了杨过,其余人都被那说话声吸引,急忙走到舱门前,目光转向水面时,看到船舱外的魔教守卫齐行跪礼。
“恭迎教主!”船舱外所有人异口同声,声威赫赫。
这整齐划一的阵势自有一股震慑人心的力量,让所有人都心头发怵,不敢再吵闹。
花白凤看到那人缓步走过来,也立刻单膝跪下,双手抱拳行礼:“教主。”
船舱里一共只有十六人,这回杨过也抬头去看,只见走进来一位身材高挑,戴着银色面具的白衣文士,他只露出一双眼睛,但眼神温和包容,像是脾气很好。
雪一般的白衣上绣有团花暗纹,在流转的光线下映射出多变的华彩,仅仅是这件衣服就不知道要多少钱,然而穿得富贵,整个人却有清雅的文士气质。
杨过这辈子还没有见过如此精致洁白的衣服,真像阳光下映射金辉的白雪,他的伯伯和伯母是南宋首屈一指的大侠,也没有这么奢侈的东西。
和模样比起来,教主的声音略微低沉了些,许是他特意改变过自己的嗓音,以免让耳力聪敏的人识出他身份。
魔教行事诡异不像好人,杨过本来不想和这些人有交集。
可惜……他想成为真正的大英雄,和伯伯郭靖一样为国为民,万人敬仰的大侠,就算做梦都想,可哪里有机会。
伯母黄蓉是丐帮帮主,都是武林中的大英杰,但杨过不想回去。
他出身孤苦自小遭人白眼,和那一家英雄在一起总是别扭,听说不久之后黄蓉要把丐帮位置传给乔峰,那也不关他的事。
南慕容北乔峰,各国武林都听过乔峰的名字,这个人也是武功绝顶的大英雄豪杰,郭家一门交往的都是这种盖世英雄,他杨过怎敢轻踏郭家大门。
现在他只有一件事要做。
杨过坐的那把椅子离门口最近,突然冲过去到白衣教主面前,后面有人已怕得心胆俱裂,想抓住他已经来不及,喝道:“杨小兄弟不可鲁莽!”
“我一个人的事,和你们无关。”杨过觉得他们管得太多了,头也不回。
荣仅在杨过身边停下,屏退一旁还想拔刀的花白凤,温言道:“怎么了?”
杨过听他语气温和有礼,好像已觉得很亲切,对荣仅笑了起来。
说话的语气温柔一些就能让人如此受用,而对方或许还没有多余的好意,只是一贯如此。
杨过就更想不通在郭家时,那些欺辱自己的小孩子,在全真教时那几个要折磨自己的道士,为何对自己那般恶狠,多年过去了还是有些心中恨恨。
他不想别人听见,压低了声音问道:“教主前辈,你知道我要找我的杀父仇人,没人肯告诉我,你能不能查得到?”
以说悄悄话的姿态,荣仅小声回道:“别人不肯说,你又非要知道,就没想过不知道会更好吗?”
杨过道:“如果人生在世连父母都不知道是谁,那我活着有什么意思。”
荣仅不再说,只是一笑,拍拍杨过的肩膀,十分客气地领他又去坐下。
杨过只是机缘巧合才来这里,有瞧瞧魔教之究竟的想法,实在没有预料到魔教的教主是这么个年轻和善的人,江湖上的传言都不可信。
荣仅轻笑道:“你是郭靖的侄儿吧,曾学艺于全真教,后又拜终南山活死人墓小龙女为师,这些年你周折困苦,受罪不少,实在辛苦你了。”
“前辈……”杨过无言,出古墓以来,这是第一次有人关切他困苦。
多年在古墓不出,还能把他调查得如此清楚,看来魔教的消息果然十分灵通。
荣仅看着他道:“我承诺的事从不反悔,只要你达成这个任务,那你想问的问题,我一定给你一个答案。”
要说信任,杨过怎么可能随便就信魔教的教主,但要说完全不信,他就不会在这里。
而听到郭靖的名字,船上所有人都不能再保持神色淡然。
大侠郭靖!
没想到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子有这么大的来头。
他们纷纷又去看那个中年人,幸灾乐祸之色溢于言表,大侠郭靖和丐帮帮主黄蓉的侄儿,不知道你惹不惹得起?还要不要动手杀人?
荣仅也看了过去,那人因为易容,脸色依然没变,但嘴唇在微微发颤,不知道是不是在后悔。
暗自叹息,荣仅由着杨过坐了自己的位置,走向那位中年人笑道:“这位大爷莅临,蓬荜生辉,但你要求的事我做不到……应该说我不想做这种事。”
“总不能耗费那么大的精力只为给你求个舒心吧,龙四爷。”
中年人声音也发颤:“你……你认出我是谁?”
荣仅微笑道:“当然了,这里每一个人我都查得很清楚,李寻欢有几个结拜兄弟?一点都不难找。”
花白凤道:“哦……还以为你要我们教主去干什么倒霉事,原来是你啊,兴云庄的庄主龙啸云。”
谁要让荣仅不高兴,她就让那人一辈子不高兴。
碰上这个龙啸云的确倒霉。
小李飞刀,例不虚发,李寻欢的名字也是响彻江湖,这里的人都听说过,立刻开始低声议论:“原来是那个抢了小李探花老婆的龙啸云。”
“和这种人做了结拜兄弟,难怪李寻欢在边关隐居,十年都不回来了。”
“可他如今在江湖混等风生水起,广交豪杰,谁不给他几分面子,找魔教做什么?”
杨过虽然没经历多少人情世故,却已看透了有些人的险恶。
他坐在荣仅的椅子上,悲哀地长叹口气,道:“还能为什么?他什么都是李寻欢给的,最恨的当然就是李寻欢,不杀了他怎么睡得好觉?”
众人看龙啸云强撑着站在那里,双手已开始颤抖,又有人忍不住在笑。
“好个义薄云天的龙四爷,人家走十年了你还不放过。”
荣仅抬手示意他们噤声,道:“罢了,何必如此说龙四爷的不是……”
满载宾客的船上瞬间寂静,他们连动都不再动,只听见荣仅一人走动的脚步声。
阳光照在水面,船舱中粼波跳跃,侵染了荣仅身上的白衣。
在龙啸云眼里他好像是白衣阎王,面对走到眼前的荣仅不禁后退了半步,攥紧拳头,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
龙啸云死死盯着荣仅,一口气提在胸口,好像随时准备拼命,□□下的脸已经涨得紫红色,别人却看不到。
某种程度上来说,龙啸云也算是一种万里挑一的人才。
看见他又让荣仅不禁想起李寻欢。
和李寻欢喝酒比试的记忆竟然已经远去了十年,让荣仅忽然有些怀念少年时候的日子。
一片寂静中,杨过忽然间问花白凤道:“教主前辈的刀法是不是出神入化?”他向荣仅腰间的圆月弯刀。
花白凤道:“我们教主从来不用刀。”
“可前辈不是用刀破了孔雀翎?”
花白凤小声笑了笑:“其实我们教主早就知晓,孔雀山庄已经丢了孔雀翎,他们根本没有依仗了。”
杨过恍然道:“原来如此!”
虽然不是什么传说中的神奇武功,但心下对这位教主行事大为钦服。
孔雀翎在,就有最大的一个威胁在,魔教这么做无非是要魔教成为比孔雀翎更大的威胁,让人不敢不从。
他又看向走过去的荣仅。
那银色面具的光泽无情而冰冷,目光却还是柔和的,矜贵的手在龙啸云肩上也温和地一拍。
龙啸云没有感到什么特别,肩上的动作很轻,疑惑看着面具下那双带笑的眼睛。
荣仅道:“太大的恩情还不上,就是血海深仇,你最怕的就是李寻欢,所以非杀他不可。”
“我们虽然是魔教,但我们并非无恶不作,也有自己的准则和目的,这种事只有你亲自去,谁都帮不了你。”
“可是……”龙啸云正要说魔教既已承诺,就不能收回,还没说出口,对方在他肩上又是轻轻一拍。
这一回他终于感到了一阵绵长浑厚的劲力,从肩膀慢慢传遍全身,微微暖意的内力并不让他感到疼痛,可他就是用不出一点力气,甚至说不出话。
第三下拍在肩头,轻如拂去尘埃,龙啸云却突然跪了下去!
双膝如千斤巨石砸在地板上,将木地板砸出两个洞,龙啸云脑海中嗡嗡作响,只觉得全身寸断一般,成了断线木偶,摇摇晃晃,“噗”地喷出一口鲜血。
鲜血成一条线从龙啸云嘴角流下,模糊的视线里,白衣人转身走去,耳边有人呼喝,有人倒抽冷气牙齿打颤。
他身子歪倒,天旋地转,看到白衣人走到杨过面前,两人的说话声也变得朦胧飘忽。
“此事便拜托杨小兄弟……”
他们说了什么都听不清了,杨过回过头来看龙啸云,面上还在笑,好像在笑他自不量力,笑他咎由自取。
龙啸云眼前一黑,整个人没了知觉,此刻对杨过的恨意如滔天巨浪,将他完全淹没。
杨过,你纵然是郭靖黄蓉的侄儿,既然投身魔教,今日我不死,你就等着身败名裂,不得好死!
等龙啸云睁开眼睛,他就躺在自己的床上。
兴云庄,梅园。
望出窗外,那枝绿叶茂盛的梅树枝也丝毫未变,在苏醒之前在船上发生的所有诡异事情都像是场噩梦。
双腿上的疼痛告诉他这不是梦,他一把扯下脸上易容的面具,露出堂皇正气的相貌,横眉怒目,下床要冲出门,双腿剧痛之下当即跌倒。
他只能躺在床上大叫,唤来家臣,去请一位英雄。
这位英雄年事不小,紫面长髯,是武林中颇有侠名,号称“铁胆镇八方”的秦孝仪。
等秦孝仪来,看到的是龙啸云满面愁云,坐在椅子上被抬了出来,莫非有人断了龙四爷的腿?
正要问,龙啸云已紧紧握住他的手,就像握着的是此生最亲的好兄弟,悲切道:“秦兄,武林到了大劫难之时啊!”
秦孝仪道:“龙四爷何以如此?”
龙啸云将船上的事都讲了出来,他口才好,说得情绪激昂,让人身临其境,秦孝仪都被他感染,不觉皱起眉。
只不过故事里他是去卧底魔教探查,被杨过揭穿身份,以至于双腿半残。
“就算郭靖黄蓉是万家生佛,他们侄儿和魔教勾结危害中原,就不能不管!”
秦孝仪安抚他几句,阴测测地说道:“下个月就是英雄大会,丐帮交接新帮主,还要推选武林盟主,事关重大,有关魔教可不能隐瞒……”
英雄帖广发天下,也已经到了兴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