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克想找连大或赵伯讨个说法，却不想遇见的所有下人都低着头，匆匆忙忙的做着自己的事，冷漠得很。他们在偌大的连府转了半晌，竟连一个可以问路的人都没找到。

闵克道，“不如我们回去问问魏工。”

徊黎道，“他连小球都不让拿，我和他说话。”

闵克道，“说的也是。正好天气不错，连府风景又好，不如就在这里走走。”

两人在府院中东溜西逛，先前找不到人问路只觉苦闷，现在决心不再给连府干活，反倒又觉得郊游似的自在，最后走到莲花浦，干脆偷船下水玩。

两人把莲叶扣在头顶做帽子，悄悄避开采莲人，往湖心深处划去。越往里划花叶越茂，碧绿莲叶葱郁茂盛，比人还要更高些。

闵克叫徊黎划桨，自己支着身子摘池中莲蓬。

莲蓬皮摸着硬韧，撕开手感却像棉团。闵克剥掉莲子绿皮，他头一回见新鲜莲子，也看不出这是老是嫩，会不会苦，便对徊黎道，“先给你吃一个。”徊黎就着他的手把莲子吃了，他又问，“好吃么？”

徊黎道，“没什么味道，不好吃也不难吃，有点像没晒过的花生。”

闵克道，“那就是能吃。先前我家有个厨子是湖州来的，经常分莲心给大家泡茶，喝起来特别苦。”

徊黎问，“莲心是什么？”

闵克掰开一颗莲子给他看两瓣莲子之间嫩黄色的小叶芽，“就是这个。”

徊黎咦了一声，接过莲子细看，“种子还包在皮里，怎么就长出叶子？我平时见师姐拿豆子种豌豆，豆苗吃起来只有淡淡的草味。莲子有这么大一个莲蓬包着，又没给太阳晒过，反倒变苦，真是怪事。”

闵克道，“看来莲子也和人一样，出世了才知道自己命苦。”

徊黎问，“你现在在这划船游玩，难道不高兴么？”

闵克道，“高兴是高兴，命苦是命苦。莲子每天住在莲蓬里头，到了时候也还是会变苦。”

徊黎听不大懂他又在讲什么，只觉得阳光透过荷叶撒下来绿绿莹莹、暖洋洋的，有点犯困。

两人继续在莲花浦里划来划去，忽得远远看到一处红藤花亭，风中还能隐约闻到一种不同于莲花的清新香味。

徊黎摇桨靠过去细看，只见长廊凉亭上爬满深绿藤蔓，一簇簇朱红花朵像拿璎珞扎起来的绣球，开得极绚烂。他下船上岸，揪下一朵花苞闻了闻，“不香。这是什么花？”

闵克道，“这花我在幽都时见过，府上师爷说是炮仗花。”

徊黎道，“但我瞧着这花长得像烟花，不像炮仗。”

闵克道，“师爷说把花苞扔在地上，再用脚去踩，能发出叭的一声，所以才叫炮仗花。”

徊黎依他说的，把花苞扔到地上踩了一下，却一点响声都没有，“看来师爷是骗你的。”

两人穿过花亭再往里走，只见青石院场里正支着许多竹竿，但上头晒的并非药草，而是衣裳床单。晒透的布料像旗子，一匹匹随着微风清摆。

闵克道，“原来是人家晾晒衣裳的地方。怪不得有股皂角粉的香味儿。”

他走了一圈，见杆子上晾着侍女衣裳，便道，“我有个主意。在汤里放铁钉和老鼠头的是连府大少爷，大夫人出了名的溺爱孩子，就算我们去找管事讨说法，管事也未必会站在我们这一边。不如我们偷了衣裳，假扮侍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往他们饮食里放点铁钉和老鼠。”

徊黎道，“我俩就是穿上女装，看着也不像丫鬟。况且我又是西戎人，一看就知道是假扮的，还是得趁夜偷偷的放。不过既然要报复，那只放老鼠铁钉是不够的。”

闵克道，“你该不会是想杀人？放这些东西虽然过分，但罪不至死吧。”

徊黎摇摇头，“我并不为了汤里那些东西，而是为了昨天的针。”

闵克奇道，“针不是王老四为了报复刘三才扎得么？我们刚到这里，又没与人结仇。只有王老四打了人跑出去之后，就再也没回来。况且舍房里横着躺了六个人，你在最左，刘三在最右，他记错方向，扎错人也正常。”

徊黎道，“王老四换衣服的时候你也看到了，他身上有带那么长的针吗？而且，王老四如果要杀他，一开始朝天灵盖打几拳把他打死了再逃就好，有什么必要半夜再回来补一针？你还记得昨天针刺进来时的场景吗？”

闵克道，“我当时正侧躺着看你睡觉，那针就扎进来了。除此之外，我就只记得窗纸上有个小孔。”

徊黎道，“这就对了，来人分明就是先戳破窗户纸看清人才刺的。”

闵克问，“只凭一个小孔就说得这样肯定，你什么时候学会探案了？”

徊黎道，“我睡觉向来是平躺着的，你们叫起来的瞬间，我看到窗纸上映了一个影子，那绝对是女人的影子。”

闵克闻言不禁打了个寒颤，被人透过窗户紧盯着，他竟浑然不知。他又想起先前连大夫人骂徊黎的话，“难不成是她昨日要剪你头发不成，恼羞成怒了？不过这理由也太牵强，我从没听说过谁会因为这点小事杀家里仆人的。”

徊黎道，“不如我们晚上潜去看看，我没死，她说不定会再动手。”

两人依计划先捉老鼠，可惜一只也没捉到，好在下午下起小雨，他们就在园子里捡了半罐子蚯蚓。他俩又在外头游荡许久，直到夜色如墨时才往大夫人住所赶去。

白日里他们对连府地形便不熟悉，到了夜里更是两眼一抹黑，任凭他们在屋顶间跳来跳去，怎么找都找不到。

闵克道，“我就说我们早点出来，你瞧瞧，现在这么黑，就是打门口路过，都不知道自己错过去了。”

徊黎道，“没见他们发现少了两个工人，正提着灯笼找吗？早出来若是让连府下人抓到看到，还报复什么了？”说罢他突然抬手一指，“那花看着眼熟，昨天在大夫人门口见到的是不是这种？”

闵克仔细一看，那院落后廊栽的正是绣球花，不禁喜道，“就是这花。”

两人悄悄落进后廊，不想短短几日，徊黎轻功竟更胜从前，落在地上一丝声音都没有。

闵克奇道，“李成华教你轻功了？”

徊黎道，“他没教，我自己琢磨的。他这门轻功只是飘的远、落的轻，除此以外，我倒也没悟出什么过人之处。”

闵克道，“有这门轻功偷东西一定方便，晚些时候你也教我。”

两人绕道房山，在窗纸上捅了一个小洞往里看，见屋内没有人，便悄声开窗翻了进去。

闵克看了一眼床，“走错了。这肯定是二夫人的房间。”

徊黎问，“你怎么知道？”

闵克道，“床上铺的是软缎，我一摸就知道价格不菲，下人用不起这么金贵的料子。况且床上只放了一个小枕头，若这是大夫人房间，那该有她和她相公两个枕头才对。”

徊黎道，“人家是夫妻，说不定就喜欢两人硬挤在一个枕头上睡觉。”

闵克又打量着屋内陈设，见桌上只有一个不小的白布包和一面铜镜，便道，“大夫人化着浓妆，这桌台上却连个妆奁都没有，可见是平日只着素孝的二夫人住在这里。”他又下意识俯身在铜镜里照了照，见到自己容貌，不禁啊呀一声，立在那里久久不肯动弹。

徊黎伸手去拉，“你中邪了？”

闵克伸手摸了摸下颚，“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瘦了？现在不用高人来算，这看着也不是一张享清福的脸了。而且我怎么越长越不像我爹，这可真奇怪。”

徊黎道，“那就像你娘。”他指着桌上白布包问，“你说这里头装得是什么？”

闵克伸手在白布包上捏了两下道，“摸着里头好像是纸，许是包着香料什么的。”

徊黎好奇，伸手扯开封口处扎紧的绳子，白布里头裹着的是厚厚几层油纸，“没有香味，反倒是很腥臭。”

闵克道，“香料也不都是香喷喷的，像麝香、海狸香之类的原材料都是从动物身上割的，没调和之前都是臭乎乎的。”

徊黎剥开油纸，两人皆是惊得倒吸一口冷气——包里裹着的并非香料，而是半只死透的狸花猫。

那猫圆睁着两只浑浊的大眼睛，腹部脖子以下的皮也给人活生生剥掉了，粉红的肉上遍布血丝，散发出一股强烈的腥臭味。

闵克扑到一旁干呕，徊黎强忍着心绪伸手去替它合上眼睛，摸了好几下才发现狸花猫的眼皮已被人剪掉了，且小小的头里竟叫人钉了十多颗细长铁钉。

徊黎又惊又怒，“是二夫人没错了，刘三昨日说过她养了猫…”他怔怔站了好一会儿，把半截猫重新包好，“我刚进天飞宫时师尊也养了一只很大很大的猫，灰扑扑的，差不多也长这个样子。猫比师兄师姐们有耐心，我们平日里吃睡都在一起…”

闵克心道，现在有一样的猫在他面前这样死了，怕是要做冲动事。果不其然，徊黎道，“我们先去把二夫人杀了吧。”

闵克道，“她这事做的确实过分，但为这个要杀人是不是太过了？”

徊黎问，“你们正道人平日最讲究一个杀人偿命，有时一命抵一命不够，要杀人满门的也不是没有。她杀猫，我杀她，怎么杀不得？”

闵克道，“猫是猫，人是人。”

徊黎道，“我倒不知，猫究竟哪里和人不一样，说不定还更强些呢。”

闵克一时语塞，徊黎从小和猫长在一起，他一时间竟也不知该如何辩驳。要帮，他平日里最不爱杀人；要拦，他又不是李成华那样的大善人，也属实打不过徊黎。

闵克问，“你要杀二夫人，二夫人在哪儿呢？”

徊黎道，“我们就在这里等。”

二人在房里等了两个时辰，想不到二夫人竟然彻夜未归。闵克想到昨日刘三说的那些放荡传闻，“说不定她出门去了，要不然我们再出去找找？”

此时徊黎提着半截猫的包裹大步跨出门外，闵克只得在后头跟着。他们趁夜又找了许久，谁知最后竟绕回原地，又走到那个晒衣服的花亭。

闵克道，“这么乱找也不是个办法，不如明天白天再找…”

徊黎嘘了一声，打断道，“你听！”

闵克道，“听什么？”

徊黎道，“有猫的叫声。”

两人寻着声音听了半晌，猫叫声在静夜里低低的，尖尖的，一声凄似一声，像有人拿细长的铁钉，贴着耳膜直往里脑袋里凿。

闵克面色忽地一白，缠声道，“你觉不觉得，是袋子里的半截猫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