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克闻言心中一沉，出门一趟大侠没见到几个，左一套中邪，右一套撞鬼倒是见了不少，“他家不是做澡豆生意的么，往莲花池里埋人做什么？”

张老三道，“为的就是他家这生意。我听说他家澡豆花丸之所以卖得好，就是因为荷花池里头埋了死尸，花种出来才格外的香。”

李老二笑道，“这样的谣言不说听得耳朵起茧子，十七八回也总有了。昨儿说孙家的牡丹香粉是拿骨灰做的，大前月又说安家的桂花头油是拿尸油练的，就连我弟肉脯卖得便宜些都有人说是狐妖肉。”

王老四道，“谣言传个没完没了，翻来覆去就这么几个套路。我看不过是某些人看人家生意兴隆，嫉妒心作祟，便编造出许多莫须有的话来污蔑人家。”

张老三道，“这几家哪个不是各占一个山头，里头保不齐就有点儿什么。小环山又临近着玄女庙，指不定谁就动了歪心思，要用这等邪道法子呢。”

闵克他道，“别的我不懂，牡丹花平日里最是娇贵。园丁每天精心配的药肥施下去花儿都开不好，更别说整个人直接埋在下头了。况且骨灰再怎么烧筛，难道能有珍珠粉更白更细？”

李老二道，“正是这理。我先前经常给连家送货，那莲塘一共也没有多深的水，只没到人膝盖。要真一具尸体埋下去，夏日热起来不出三日便烂透了，一堂的水都要混的发臭。别说滋养莲花，便是正常采摘也难了。”

几人正说着话，有个男子带着换洗的衣裳撩帘进来，“换洗的衣裳我放这里了！”

闵克闻声看过去，来人大概三四十岁年纪，身材高大、形容清俊，倒也算得上仪表堂堂。只是闵克一见他那尖脸儿和修得整齐的胡子，只觉得活像个油头粉面的姬先生。

来人见他笑，自己也跟着笑起来，端得一副好脾气。他把手里的衣服放到一旁干净凳子上，“小兄弟，你笑什么？”

闵克谎道，“我看你还给我们带了帕子，觉得很高兴。”

来人道，“这也不是帕子，而是包头的头巾。我是连服的二管事连大，大伙叫我大哥就行。赵伯忙着处理生意上的事，家里事主要还是我在管。

诸位要是洗好就换衣服出来，随我去见大夫人一面。我家是做沐浴药生意的，各位上工之前必须按规矩洗发洗澡，头发也必须用头巾扎起来，除非睡觉，其他时间最好都别摘，干活时更是一根头发丝都不能掉。

大夫人平日最看重清洁，谁要是露了一撮头发，或嫌热摘了头巾被瞧见肯定要扣钱挨骂。虽说大家都是来打工贴补家用的，并非签了卖身契的奴才，但人在屋檐下，有时候为了钱该受的委屈还得受，没干满两个月，谁也拿不到一分钱，没处说理去。”

闵克和徊黎昨天夜里在河中泡了整整一宿，身上倒是不脏，只把头上沙粒冲洗干净，便开始穿衣裳。

衣裳都是粗麻缝的也就罢了，穿着扎人，但要用一小块方布把头发全都包起扎在脑后，这种平民打扮闵克是不会的。徊黎又是西戎人，平日头发不是散着就是扎成辫子，两人都束手无策。

张三和王四见他俩都不会扎结巾，便主动提出要帮忙。

闵克道谢后便把头巾交给王四，王四手上十分麻利，扎得又快又好，只是手劲极大，扯得闵克脸皮都往后绷得紧了几分。

但徊黎天生一头卷发又厚又密，饶是张三怎么梳，都很难完全拢进布巾里，最后张三王四两人合力才趁湿帮他把头发都扎进结巾。

几人穿戴完毕，便跟着连大一起去见连家主母。

午后这会儿天已放晴，阳光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一片，热而不烫，是个顶好的晴天。还未走到莲池，闵克便大老远闻到一股极沁人心脾的芳香。

寻着香气看去，只见一片碧绿莲叶，密密匝匝的见叶不见水。绿绒绸裙裾般的莲叶间点缀着无数莲花，花色嫩透犹如婴孩面颊，只在花瓣尖有一抹胭脂色的顶。

正在池中采莲的汉子们赤膊上阵，俯身下去将花茎上淤泥捋去，再从根掐断扔进筐里，面上带笑，人如莲花，一派昂扬生机。

闵克问道，“要做香材直接摘一朵下来就是，为什么要费力拧这么长一截花茎呢？”

连大道，“府上一直这么要求，具体为什么我就不晓得了。”

连家大夫人住的院子离他们平日工作的晒药院很远，足走了两里，连大才脚步稍停，“就是这里了。”

闵克环视四周，只见花坛里种满粉蓝双色绣球，一旁桃树上还扎了个秋千，偶尔有蝴蝶飞过，也是一片盎然娇俏之色。

谁料还未等闵克四下环顾欣赏，便听得叮当一声脆响，一只小玩意儿砸出门来。还不等他细看，屋内便爆发出一声女子尖锐叫骂，“翡翠，翡翠，说了多少次，我最讨厌翡翠这等老气的东西。你看上小翠就尽管收了做通房，何必拿这种东西来提点。”

一个唯唯诺诺的男声紧跟着劝道，“夫人不要生气，我看着翡翠成色好，平时你又只爱珍珠和芙蓉玉，怕你戴腻了才特意买了，谁竟惹得夫人不开心。我下次挑其他首饰送就是，何必说我有收通房的心，生气气坏了自己身子呢？”

那女子冷哼一声，“气死我，你好去娶旁人，说不定心里巴不得我早些气死呢。”

闵克想起平日里自己在家时，偶尔也会这样当着一众下人的面或是和义父父亲大声争吵，或是训斥下人，当日只觉得做主子高高在上颇为威风，如今换位一观，想来做仆人的定觉得‘主子’活像斗鸡，又蠢又聒噪，属实是既没面子，更别提威风。

连大似乎习以为常，背着手在屋里赏花，赏了片刻，只等屋内吵架声平息，才敲门请夫人相看。

闵克先前以为这位大夫人是多年轻的一位夫人，谁知那女子走出门来，衣服虽穿得像是少女，脸却少说四十出头了，而那“连老爷”却还未到三十，长得相貌堂堂。

连大夫人面容不丑，只是一张尖尖脸儿拿脂粉扑得白而厚，擦着颜色艳丽娇嫩的口脂粉彩，两弯细长上挑的眉吊在眼上，晴空烈日下，没由来得瞧着让人心中有些发怵。

大夫人道，“小红，你去给他们把规矩说一说。”

她身旁一个婢女道，“我家是做沐浴药生意的，各位上工之前必须按规矩洗发洗澡，头发也必须用头巾扎起来...”

她这话讲得和方才连大分毫不差，闵克心道，这话术原来还是一套贯口，人人说的都一个样。

小红话为说完，连夫人突然伸手一指，厉声质问，“你那头发怎的搭在外头？一个男人竟做出这等勾栏样式，也不臊得慌。”

闵克听了这话先是一愣，连忙摸了摸脑袋，见小红朝徊黎走去，才明白那‘勾栏样式’说得竟是徊黎，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用这种词骂人，骂的还是个男孩子。

小红上前，几步要帮徊黎那留头发塞进头巾，不想她放一伸手徊黎便躲，结果她只抓住一角头巾，不但没能把那绺头发塞好，反倒把头巾整个扯了下来。原是天气太热，头巾内的头发干透后才落出来。

连大夫人见此怒气更胜，“还不把他头发剪了，难道留着他掉进药材里去么？”

连大面露为难之色，还未回答，远处忽然有个年轻女子由侍女扶着从旁路转出来。她一身白孝，容颜冷清如月宫仙女，眼神在几人身上轻扫一圈便淡漠道，“大夫人怎么还是这么严厉。人家不过是十几岁的小孩子，又是外乡人，你若不喜欢就打发到我那做些别的，何苦要剪人家头发。”

连大夫人冷笑一声，“原本是想打发了去做别的，但二夫人既然这么说了，这孩子就非得去磨药不可了。”

两位夫人又阴阳怪气的讲了几句，一旁侍女给连大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快走。

连大带着几人悄悄退下，走出很远才嘻嘻笑道，“大夫人脾气真是越来越差了。要不是二夫人恰好路过，老六今天就得剃个和尚头喽。”

闵克问道，“我瞧着连老爷站在一旁话都不讲，请问大哥这是…？”

连大摸着下巴道，“他算哪门子老爷，不过是个入赘进来的倒插门女婿。连家真正的当家是大夫人，至于二夫人么...她原是连二少爷遗孀，仗着生了小连二少爷，地位才比旁人都高些。可惜小连二少爷外出游学多年，是死是活都说不定喽。等大少爷长大，二夫人也就说不上话了，不过我们肯定还是向着二夫人的。”

闵克问，“是因为她人好么？”

连大下流一笑，“好啊，二夫人可是是个顶好顶好的女人。你要是运气好，说不定也有机会体验下是怎么个好法…”

王老四道，“大哥还是尽快带我们去住的地方吧，赶了一上午路没吃饭，现在属实饿得慌。”

连大这才打住话头，送他们到先前晒香材的院子后与工头交代几句便走了。连府工头姓魏，改了名字后就叫魏工，是个身材魁梧、面色青黄的矮个汉子，瞧着无精打采。

魏工给几人指了舍房和饭堂的位置，叫他们自己找东西吃，说罢便又埋头干起活来。

饭堂给下人准备的只有凉拌莲藕和莲藕萝卜面汤两道菜，除此之外只有清水馒头。这些一丝油星都没有的菜，放在平日里闵克看都不愿看一眼，但放在今日却像跟山珍海味一个样。

王老四坐在闵克身边看他连吃了七个馒头还没有停手的意思，笑道，“小兄弟这一看就是饿得狠了，这么多馒头，就连我都吃不下。”

闵克道，“确实，我昨天晚上就没吃饱。”

徊黎伸手去抢他手里的第八个馒头，蹙眉道，“看来病还没好，还是先别吃了。”

张老三也附和道，“诶呦，我先前在老家就碰到过一个大婶，跟中邪一样每天都觉得饿，吃得比三个大男人都要多。后来不知怎么还是一天瘦似一天，最后浑身骨瘦如柴，只有肚子胀得像鼓一样大。”

闵克问，“张大哥怎么听过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事。”

张老三嘿嘿一笑，“这世道出什么坏事都不足为奇了。若不是家里条件不好，我原是想做个说书先生的…”

李老二对这种东西没兴趣，原本正坐在一旁吸溜溜喝汤，突然从嘴里吐出一物，扔在一旁，歪倒在旁干呕不止。

他吐到桌上的，正是一颗被煮得皮毛掉一半的鼠头，毛发被面汤打湿，一缕一缕的贴在头骨上，隐约可见嘴里森白尖锐的小小臼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