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克被蒋湛音这声怒喝震得心头一惊，起身道，“列大哥要给那些中了降头没法救治的人写家书，你要找人就找人，平白无故的鬼叫什么？”

李成华跨进门来，解释道，“方才蒋少侠说完行程事宜，贫道惦记着病舍里其余人想去看看，谁知刚到病舍，就在门口找到了列少侠的佩剑。”

蒋湛音举起一柄佩剑道，“剑在人在，我琅山派弟子是绝不会轻易把佩剑丢在地上的。发现剑后我和季大侠在村里寻找许久也寻不到。若不是方才我在门外偷听，恐怕真被你们两个魔教妖人蒙混过去了！”

闵克道，“看来蒋大侠不但善听墙角，更擅信口雌黄。说我们谋害你师弟，你有什么证据？”

蒋湛音道，“村里一共就只有五个人，不是你们两个魔头还会是谁？”

徊黎道，“你们两兄弟加在一起都不是我的对手，我有什么理由要单独暗害一个。”

蒋湛音冷笑一声，“当然是因为季大侠在场，你才不敢下杀手。”

徊黎道，“既然是魔头，那自然杀人越多越显出我的能耐。你们琅山派不是讲究剑在人在么？等我日后真有兴致杀人，定用你们佩剑叉住脑袋立在地上，好叫你们看清我这魔头的本事。”

闵克道，“话可不能这么说。要是某些人哪天一时兴起要做些背叛师门的事，用此法嫁祸给你，那可就白替人背黑锅…”

他话未说完，蒋湛音已经拔剑出鞘，挥剑劈向闵克，“休得胡言！”闵克闪身躲避，从怀中掏出折扇，刷地一展横削向他肩膀。

李成华上前一步分开二人，劝道，“小越虽行为乖张、喜怒无常，但向来坦率，想必是不会在这种事上说谎。”

蒋湛音铁青着脸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难不成季大侠要为这二人做保？”

李成华淡然道，“你既找不出他们杀人的证据，他二人也没有谋害列少侠的理由，何来的做保。现在村里已不再安全，先销毁降虫再按计划尽快出村才是要紧。”

蒋湛音道，“不行。师弟生死未卜，要是我就这么走了，怎么对得起师尊嘱托？”

李成华道，“我在明敌在暗，现在若不走，不但救不到列少侠，就连我们也说不定要遭暗害。不如先按计划去仪州，和五大派其他人汇合，再做打算。”

蒋湛音思虑再三，只好答应先行离村。正道大侠和老道都不愿做杀生之事，闵克和徊黎合力一起将剩下降虫煮熟杀灭，一行人便趁夜前往村南。

闵克问李成华道，“道长下午才到村里各处都看过，分明没有能出去的路，有什么脱身妙计就赶快说罢。”

李成华道，“白天没路的地方晚上也不会有，但村边守卫的人里有琅山派的内应，他自会接应我们离开。”

四人走到村旁河边，接应者正是白天他们在河边碰上的那个大胡子官兵。

大胡子聚精会神地将几只大木桶往小船上运，直到蒋湛音轻咳了一声，大胡子才注意到有人。他见有来人先是吓了一跳，看清是蒋湛音之后又放松下来。

蒋湛音问，“我们现在就走，一切都收拾妥当了么？”

大胡子道，“原本是收拾妥了，但我们这船顶多载三个人，另一艘小独木舟平日里是送菜的，恐怕坐不下几个人。”

闵克本就不想和蒋湛音共乘，他和徊黎年纪尚小又体量更轻，自然是他二人共乘。大胡子清掉独木舟上的几捆菜，他俩跳上独木舟，空间还算宽裕。

二人摇船桨跟着前头蓬船往下游走，船刚下河时雨势还小，雾蒙蒙的下着，像层薄纱；但才划了不到一个时辰雨就又大起来，薄纱也层叠成幕布。

大胡子划船速度极快，比闵克徊黎两人一起划得还快。蓬船顺着风势在浪里穿梭，起先还能听见李成华站在船尾朝他们喊话，很快喊话声也被风浪吞得听不见了。

独木舟行至河口，原地打了两个转后直冲向一条岔口，闵克心道不妙，他本就没什么力气，两人又都没见识过河水肆虐，独木小舟在河水中左冲右撞，没一会儿就积了半船水。

闵克道，“糟糕，这下子可划不动了！”

徊黎眼见着水已积到膝盖，疑道，“不对。雨再怎么大也不至于这么一会儿就积了这些水。这船怕是有问题。”

闵克抹了一把脸上雨水，朗声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这就是大任啊！”

徊黎道，“什么大任？我看是大限将至了。这么一条小河平白翻起这么大的浪，果真跟你在一处出门三步便要倒一次大霉。”

两人也无暇去摸船底是否有漏洞，只能勉力往岸边划桨，可惜船几次擦近岸边，都似有千百双手要前来作对，小舟霎时间又被风浪推回河中。

两人丢开船桨，以手掬水往外泼，仍赶不上上下一并进水的速度，最后筋疲力尽的一同栽进水里，一直扑腾到天亮雨停上岸。

闵克再次醒来是被人打醒的。突然有人在他胸口一通捶打，惊得他猛然睁眼。

捶他的是个带笠帽、扎灰黄头巾的老伯，他见闵克醒了，关切道，“命挺大，没淹死。”

他见闵克不答，又指着岸上其他人道，“昨日夜里风大，今儿岸上就冲上来好多人，有好几个都已经淹死了。”

闵克躺在岸上，浑身又酸又沉，眼皮似有千斤重，半晌才回过神来。他问那老伯，“你是谁，为什么打我？”

那老伯道，“我？鄙姓赵，是连府的管事。”

闵克又问，“赵老伯，你有看到一个十三四岁、人长得很白的少年么，是我兄弟。”

老伯伸手一指河边，“确实有个男孩子脸白得像饺子皮似的，正在那边摸海螺玩呢。你两个身边还有其他人吗，怎么跑到这里来啦？”

闵克出门几次遇害，终于不敢再随意相信生人，也不敢像以往那样直接摸出值钱物什给人，便扯谎道，“我俩是乌蕃人，原本要到琼崖去。谁知半夜一场大雨，竟给吹到了这儿。请问老伯这是什么地界？”

赵老伯道，“这是小环山，往东南走三里就是仪州城了。”他见闵克没什么大事，便又去忙自己的事了。

闵克远远看见四五个年轻汉子，正把一车车货物往河边大船上运。赵老伯正拉住其中一个，“搬货能赚几个钱，不如就到我们连府做两个月长工。每月能拿三钱月钱，还包吃住...”

徊黎见他醒了，便走到他旁边坐下，“我和他们说你在睡觉，他们偏不信。”

闵克指了指赵老伯，低声道，“寻常人怎么会在河滩见人就往家里带，我看这老伯肯定有古怪。”

徊黎道，“早些时候我听其他人说他们家是做澡豆生意的，这阵子急缺人手。”

闵克问，“那他招到人了么？”

徊黎道，“那老伯先前也问过好几个，但和他相熟的都怕连府的主母和小少爷，据说是个‘混世魔王’，少有人敢去。我们不如先问问他招人是要做什么，要是能做，就到这老伯家做工，也好暂躲一阵。”

闵克猛地回想起先前在日生谷被人捉住采葵花的经历，心里自然不愿意，“且不说这事稳妥不稳妥，端茶倒水、擦地洗衣之类的活我绝不做。”

徊黎道，“但现在仪州城内全是玄女庙的人，又藏了一大堆正派中人，真要见面少不了要为难我。我们只在连府等上几天，等我师尊一到，就是真有什么不妥也都不妨事了。”

闵克也知道他讲的有道理，还是担心是些小厮活计，抹不开面子扭捏了半天。徊黎问赵伯是什么工作，好在只是做磨药粉的小工。

赵伯原不愿意招两个外乡孩子，但听说他俩识字又认得药材，便也答应了。和他们一起去做工的还有三个年轻汉子，几人跟着赵伯回连府，坐在板车上互报姓名。

闵克没来得及提前起假名，只想到他是从临郡出来的，便谎称自己名叫文临。

他在心里把假名字念了几遍，担心这名字听着不够普通，文绉绉的不像个长工。但与他们一起去的三个汉子名字都起得十分气派，分别叫张清辉、李征乾、王天泽，反倒是他先前‘贫民定然配贱名’的想法过于高高在上了。

谁知赵伯听了这话道，“诸位道府上切勿说自己名字，有人问起便说是李老二，张老三，王老四，文老五，越老六就好。尤其是王兄弟，你要是说了真名，那可就要倒霉了。”

叫王天泽的是个肤色黝黑、人高马大的汉子，瞧着大约二十三四。他惊讶道，“我名字有什么问题么？”

赵伯道，“兄弟名字没问题，只是和我们家小少爷重名，大夫人怕是容不下。”

王天泽笑道，“好好好，不愧是‘混世魔王’和‘母夜叉’。”

闵克问道，“老伯，这‘混世魔王’不知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们初来的不懂事，还请您解释解释，免得冲撞了主人家。”

赵伯长叹了一口气，“这事就是你不问，我原本也是得说的。那‘混世魔王’是我们当家的老来子，名叫连天泽，今年不过八岁，但长得比旁人家十岁的孩子还高还壮。

小少爷自幼脾气暴躁、好胜心强，大夫人又一味骄纵着，惯得凡是好东西他都要砸，见了人就要欺负打骂，这才被人传叫混世魔王。

前些年来了个游方道士，说他名字起得太大，压不住命格，结果夫人大怒，一顿毒打把道士赶走，还把府上佣人长工都改了名，说做主子的不必被自己名字压，只要压得住下人就是了。”

一行人走了大约一个时辰便到了连府，闵克原本还以为是个寻常富贵小户，不想竟是个傍山而建的大山庄。

几人绕远了半晌才从角门进了庄，方一进门没走多久，便闻到一股清苦药香，只见一个极宽阔的青石板大院，里头正支着一眼望不到头的晾杆筛架，竹簸里各式各样的药材香材堆得满满当当。

闵克心道，这样的家境，怪不得八岁的孩子都能被娇惯成魔王。

赵伯领着几人走到混堂前道，“你们先到伙房去洗澡换衣服，等清理干净了我再带你们去见主母过目。”

撩开混堂布帘，只见里头一个五尺长的水池，旁横着几条湿淋淋的陈旧板凳和葫芦水瓢。闵克哪里和人挤在一起洗澡过，几条板凳脏兮兮的不知坐过多少人，就连池里的水都看着不大清澈。

徊黎倒是无所谓，只寻了个被人之处脱衣裳，几个汉子都笑说，西戎人性格怎得像个中原人似的怕羞。

闵克心道，他是怕给人看见贴身带的那些兵刃暗器，若是匕首飞剑掉出来，可就轮到你们几个像中原人似的怕羞了。

几人脱了衣裳，一边闲聊一边以瓢舀水擦洗身子。闵克原本无心听他们讲谁家占了谁的砍柴地，直到张老三随口问道，“你们说，连府莲花池里埋人的传闻到底是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