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克一听援兵，马上精神振奋。他按照越离所说，按先前的调子重新吹奏。信音不按通常乐曲排调，十分难吹，树叶也不如洞箫玉笛有孔洞，绕是闵克精通乐理也吹了三遍才彻底吹顺。

赶车女子忍无可忍，抬手朝闵克抽了一记鞭子。就在鞭子落下的一刹那，越离伸出手去，闵克本以为他要护着自己，心中十分感动，不想一只翠蓝鹊鸟从天际飞来，极精准的落到了越离手上。

越离双手拢住鸟儿，看也不看闵克一眼，径自滚到一边去了。小李的娘老李抽了闵克七八鞭，闵克怕她发现越离的信鸟，含泪扯着脖子骂又了几句老泼妇吸引注意，成功又喜提了十鞭。

越离从鸟腿上解下来一个小纸条，闵克龇牙咧嘴的凑上去看，只见上头画满了勾勾圈圈，一个字也没有。闵克小声问，“这是什么，西戎文字么？”

越离道，“这是我师尊根据西戎文独创的文字。除了他本人、他儿子和我们师兄弟三个以外，世上没人看得懂。”

“尊师真是谨慎啊！”闵克又问，“那纸条上写了什么？”

越离道，“我去信说你是应侯府的小侯爷，师尊叫我监视你。”

越离把监视一词说得无比坦荡，闵克一时无言，想了片刻才道，“其实先前我就想问了。你不像是为财来杀我义父的，现在又要监视我，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越离坦诚道，“天机不可泄露。”

闵克道，“你不说我就不让你监视。”

“我师尊就和我说，‘天机不可泄露’。”越离道，“师尊先前吩咐我到津州探查情况，无论看到什么，写信接信、按吩咐做事即可。我当初之所以到聚全客栈，纯粹是因为丢了盘缠，索性随便找个空房间住。”

闵克感慨，“尊师可真是个人才，派你这种人做探子。”

越离道，“选你这种人做儿子，应侯爷未尝无才。”说罢，越离从头发上揪下来一个小金属片，拧成一股往那小纸片上画着他们天文似的勾圈儿。

闵克长叹一声，不知如此一来他还能否领先一步抵达乌蕃。

马车走了许久，天越来越热，日头也越来越毒。闵克和越离被晒得眼花，两人只得挤在一处，头顶着一块破毡布遮阳。

洪禄没有给他俩吃饭的意思，小李偷偷抓了几个椰枣扔偷偷给他俩。她这一把总共五个枣，这点东西别说两个人分，就是一个人也不够吃。

于是闵克和越离打赌，猜小李的年纪。她今年岁数要是单数，这五个枣就都归闵克，要是双数，就归越离。

越离点头说好，抬头去问小李年纪。不等小李回答，洪禄便走过来，一脚踢飞了放在车板上的枣。

洪禄笑嘻嘻的蹲下来瞧着他俩，他见闵克瞪着自己，扬手便给了闵克一记耳光。

闵克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被人打脸，马上起身要回手。但他脚上带着镣子，非但没碰到洪禄，反而自己一个趔趄倒在车上。

洪禄给他吓了一跳，抬腿便踢，“小畜生，敢跟你爷爷还手？没把你我在车后拖着走，你就念佛去吧！”

他几脚踢下去闵克便吐了血，一旁小李面露不忍，上来拦着，“洪叔叔，他好歹是应侯的义子…”

洪禄转身朝着她就是一脚，“我说没说过不许给他们吃喝，你是皮痒了还是思春了？吃里扒外的丫头片子，知道他干爹是谁还来求情，要不是他那个好干爹抢了老子的玉矿，老子会在这挨晒？”

他这一脚踢正踢在小李小腹上，小李脸色苍白，趴在地上不住的抽气。洪禄觉得没趣，啐了她一口便骂骂咧咧的走了。

闵克伸手拽了拽小李的袖子，“小李姐姐，我…”

“真烦人。”小李厌烦的打开他的手，自己坐起来抹干净眼泪和颊上口水，恨恨的走了。

闵克抻着脖子看她走远，低头吐干净嘴里的血又理了一把头发，凄然而无助钻到毛毡布下和越离挤着，“要替我讲话又要骂我，搞不懂，她的心真是比皇上还难测。”

到了傍晚，贩枣人们原地支了篝火烧饭休息，闵克闲着无聊，索性捡了几个小石子教越离下五子棋。

闵克平日里和义父最亲近，被洪禄扇了一巴掌本就有气，又听洪禄这刁民污蔑义父，更是心中愤然，于是一边下棋一边给越离讲应侯爷是何等光风霁月当世贤臣。无奈他有心讲越离没心听，闵克把石子一丢，怅然道，“唉！你根本不好好听我讲。”

越离把石子捡回来，重新塞进闵克手里，“我有认真听，还提问题了。”

“你问我什么叫明德惟馨、宵衣旰食。这叫认真听呀？”闵克道，“你就只想着玩。”

“你教我玩这个，又不让我想，好奇怪。”越离盯着地上的格子琢磨半晌，继续往里放石子，“你是应侯爷义子，平日要讲这种巴结话的人不多的是。”

闵克道，“起初确实有人上赶着巴结，但于钱于权我都说不上什么话，义父又是出名的大清官，不爱我和这些人来往，也就没人巴结了。至于平日里一起玩的其他有些身份的大少爷大小姐，他们最爱讲究嫡庶尊卑，我这收养的外姓义子根本插不上话。”

“我懂了。”越离笑道，“你平时没事可做。”

闵克反驳，“就是因为要做的事太多，我才一件都不想做。”两人从板车头转到板车尾，继续画了新格子继续下棋。闵克道，“你不爱听那你讲。”

“讲什么。”

“讲讲你师尊？”

不等越离回答，只听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朝板车靠近。二人屏气凝神，却不想是小李鬼鬼祟祟的摸了过来。她压低声音道，“现在我要说一件事，小侯爷听仔细些。”

闵克眉毛一挑，嘲弄道，“呦，李姑娘白天不还对我爱答不理的？”

小李上下扫了他一眼，极不屑的嗤笑一声。她从怀里掏出一个水壶半块饼，对越离道，“小兄弟，你俩分着偷偷吃吧，我也只能偷藏这么多。”说罢她又转向闵克，“你接下来只有两个选择，是去乌蕃挖矿天天挨揍，还是替我办事回去继续做公子哥，你自己选。”

闵克谦卑道，“小姐请讲。”

小李道，“我长话短说。等你们明天渴得发疯叫唤时，洪禄会假装好心给你们水喝，但那里头放了十足的蒙汗药，这是他卖奴隶惯用的伎俩。所以首先明天无论他给你们什么吃的喝的，都要假装激动接下来，但绝对不要往下咽。

如此一来，大概明天晚上你们就能恢复力气。但你二人不能马上逃跑，要等到后天晚上过了死亡谷，我会带一根铁丝帮你们打开脚镣，到时你们要帮着我一起，把领头的几个——包括我叫娘的那个女人，都杀了才能走。怎么样，答不答应？”

越离道，“可以。”

闵克问，“可以，但为什么？”

小李不耐烦道，“什么为什么？”

闵克道，“下午洪禄说他被我义父抢了玉矿，我当然是信我义父不会做这种事，但按这说法，你们这帮乌蕃人对我们含恨已久，现在又怎么会要救我，还杀自己人？”

“蠢材蠢材，我要真有心害你，任由洪禄把你卖到矿里就是了，还跑来和你说这些作甚。”小李冷哼一声，“乌蕃最大的碧云玉矿早在前朝就被挖空了，产量一年不如一年。应侯之所以收购，是因为那里头又挖出了一种黄石头，叫什么‘硫磺’的。我也不知道他挖那玩意儿有什么用，总之，十年前玉工就都改行给应侯挖运硫磺了。

碧云矿周围还有几个小矿，虽还产玉，但挖得太深，几个矿坑在地下逐渐连在一起，导致经常塌方，无论是下矿采硫磺还是往外运都很容易死人。应侯后来干脆把其他几个矿一并买下来，不许再挖了。

但靠山山吃空，多少钱也不够花一辈子。这帮人嫌挖硫磺赚得少，这几年又找借口说被抢了玉矿就是放下老祖宗的手艺，洪禄叫得最响，煽动了一批人跟他偷着挖玉，运到西戎换白银罢了。”

闵克恍然大悟，“怪不得那些椰枣筐子沉得抬不动。你不想再过这种冒险的苦日子我能理解，但为什么不干脆拿和我们一起逃走，还要杀你娘？”

“哪儿都不如家好，你没去过乌蕃，自然不懂。要是有小侯爷这个人情在，我要想走，随时可以远走高飞，岂不比独身逃走更好。”小李冷笑一声，“至于我娘么…我生母死的早，这女人是我后娘。她嫁进来不到两年，我爹运矿时就掉进坑里摔残了。”

闵克听得心中难过，“小李姐过得也太苦，还请节哀。”

小李眉头一蹙，“小侯爷倒也不必如此，想说我爹人穷命贱、活该倒霉什么的也随便，这话我听得多了。用不着谁可怜。”

闵克连忙辩解，“哪能啊？我虽出身侯门，但绝不是那种会枉顾他人性命的纨绔子弟，姐姐可千万别误会我…”

越离回想起闵克之前在晾房说，“别杀光了免得义父生气”，这会儿随便聊了几句就又怜别人命苦，不知到底是单纯的脑子不灵光还是惯会说些心口不一的话。

他神情复杂的盯着闵克看了好一会儿，只觉得师尊平日里说北狄人奸诈果真正确。

小李又道，“我爹当时虽然残废重伤，但还是留下一条命在。有天晚上，我听见我爹折腾的厉害，以为他是渴了要人伺候，结果我去了才知，是我后娘用枕头把他给闷死了…”

闵克道，“所以你是想给父亲报仇，在下佩服。”

小李嘿嘿一笑，“我是觉得这样才更自在些。”说罢，她收起空水壶，又嘱咐二人切记不要吃洪禄给的东西，便起身鬼鬼祟祟的又走了，抛下闵克和越离在原地面面相觑。

越离道，“这会你可以高兴了，矿不是义父抢的。”

闵克闷声道，“高兴不起来。”

“为什么？”

“不知道。”闵克靠在成圈的毛毡布上盯着西沉的太阳与通红的流云，沉默半晌，“…这片石滩白天又热又荒凉，没什么趣，到了晚上却像一砚研碎的朱砂，赤红一片，还带一片金灿灿的镶边。真美丽啊。”

越离道，“我知道了。之前李老头说过，这叫高雅的清隽奇景。”

闵克笑着附和，“对，对。要是有机会，我真想这一片都画下来。画好了贴在地图上，日后再看，就能指着地图上的一个小点说，我曾到过这儿。”

越离道，“那你要准备好大一张地图，才能贴这么大的画。”

“巴掌那么大一张小纸片就够。”

“那么小的纸怎么画？山和石滩好长一片，还有云呢。”

“画得小一些嘛。”闵克伸出一只手比给他看，“你看远处的山，从这里看几乎和我的手指一般大。离得远就会缩得很小很小…”

闵克看着太阳彻底没入地平线，“…其实我以前也怀疑过，义父会不会没有他嘴上说的那么磊落、也会作恶。毕竟谁也不是傻子，这其实也无所谓，只是，我爹——亲爹，他是个好人，是个善良到好笑的人，他要是知道我会这么想，一定会很难过。”

“那你就不这么想。”越离道，“义父作恶你赔偿，这样你们仨就都开心了。”

“你说得有道理，论迹不论心，我一定替天行道，先替小李姐结果人贩子和毒妇娘。”闵克道，“所以你师兄到底什么时候来救我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