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大乱了。

山庄明镜台中端坐的南斗真人睁开眼睛，停在膝上的手指还保持着那副掐算的样子。

外派出去查探消息的弟子在下方躬着身子，眉宇间的惧意难以掩盖，他抖着声说：“破元门举办宗门大比实则为献祭邪神，送去的近千名弟子均已丧命，包括，包括我们南斗山庄的八名弟子……”

南斗真人掩藏在胡子之下的嘴巴轻抿了一下，早在派弟子去参比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个消息，只是那些弟子的牺牲明明是为了维护整个修真界的稳定，为什么破元门会任凭这个“献祭邪神”的不实之名传播出来？

“各大宗门已经在集结队伍，准备一举攻破破元门，扬言要摧毁归一剑阵，讨伐、讨伐邪佞，如今已经聚了不少人围上山门，状况未知……”

“只是，弟子见他们模样痴狂，有疯癫之相……”

“更有‘天魔骚乱将会再现’的预言广为流传，引得人心惶惶……据说南城有一两个修真世家已经被天魔所屠，为首的正是他们原本自家豢养的天魔奴隶……”

“天魔群中也确实现出一两分怪状，有人声称，家养的天魔奴隶某日忽然教唆他自刎……也有人说有天魔试图引诱修士将其吃下——尽管沦为奴隶的天魔体内并无天魔之血，只有天魔之泥，但它们的肉.体也是大补之物，于是当真人有照做，至今昏迷未醒……”

静静听着弟子汇报的南斗真人的手指越掐越紧，整个膝盖都跟着颤动起来时，他却突然把手放开了。

——很奇怪的卦象，本该走向坍塌的死局中突然送进一捧活水，他不敢再继续窥探下去，心中却隐隐盼望着，能真有一个变数挽救即将崩坏的天地。

“落下山门，严禁出入。”他沉声吩咐。

惟愿避世之法能助整个山庄逃过劫难。

……

灰暗的浓云缓缓将艳红的天空遮盖了去，妖异的气氛也转向阴沉。

四面八方不断有天魔出现，它们于无声中做好了协定，不知不觉间将从外界赶来的两名不速之客围成了一个圆圈，并在持续将圆圈缩小。

正南方发出了一些木料的摩擦动静，打破静谧，格外刺耳。

一群天魔拥簇着一具等人高的木偶，木偶穿着华丽的道服，坐在一个由两只天魔抬着的坐架上，背后另有一些天魔站立着持线操偶——如此古怪的一行人默默逼近过来。

木偶相当简陋，只有一个粗略的人形，可他的每一个关节又做得相当精细，以至于在那几个面无表情的天魔的操作下，呈现出极为像人的姿态，反而越发显得诡异。

起初那些游走在街上的麻木天魔也像是得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趣味，呆滞的目光一点点焕发出了神采，分开一条路让它们进入包围圈。

木偶队伍从魔群中自在穿行，走到最内部，坐架被放到了地上。

高高在上的木偶被提着线落回到龟裂的地面上，它嘎吱嘎吱地走了过来，身体曲起，偏头看过来，仿佛在打量程涿一般。

它专注地看了几秒，而后手臂探向了破云门掌门的胸口，捞出了那颗已经从血肉模糊的身体中裸.露出来的心脏，将它呈在手心中。

“你想要这颗心脏吗？”

它嘴巴上的关节开合，竟真的有一道声音随之响起，只是自然不是出自木偶腹中，而是由他背后的一名白发天魔配音一般地说出口。

但程涿一眼也没有看这个突然出现的奇怪队伍，只保持着原本的姿势扶着头，恍若未闻。

木偶和那名天魔于是又问：“你想要这颗心脏吗？”

它的指关节活动了几番，做出虚拢的动作。

这回程涿直接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烦不烦啊？他还没理清楚状况呢，请勿打扰不行吗！

还好当初他说过要在手腕上留下一个记号，没想到真的会迷失，也没想到记号真的会有效。

那当初吻下他，为他留下这个控制迷失与清醒的开关的那个人，又在哪里呢？

拥有全部记忆的他怎么可能还察觉不到古怪之处？

和虚影重叠的婷婷分明和裴廷序，他的本土世界也就是现实世界的攻略对象，长得一模一样！

他的智商伴随过往记忆一起重新占领头脑高地，这个时候再傻傻地将婷婷视为剑灵就说不过去了。

那份熟稔和亲密自然是因为他们过去的接触，在他面前他当然不会感到危险，而不管是出现的时机还是地点，都说明婷婷就是祭子。

破元门禁地里的祭子不就是灵异世界里的十一？连名称都一样。

那剑阵中的虚影，修真界的传说，被所有人顶礼膜拜着的“符号”，不就相当于是娱乐圈世界的费曼吗？

那些弟子仰望着他顶礼膜拜的样子太过相似。

那么，齐望呢？

系统呢？

这么多个世界的主角都掺到一起，他越发感受到那些牵连着的相似，可是当他们同时出现时，谁又是本世界中的目标人物呢？还是说每一个都是……现在是败者组复活场？裴廷序这个真实的人物又在整个迷局中扮演什么角色？

婷婷等于虚影的话，是不是也意味着裴廷序等于十一等于费曼？还要接着往下类比，就像初学生都会做的等比数列题，最后能得出的答案竟然是1，可他不明白为什么啊？

这些相似背后串着的那条线，他仿佛已经摸到了边缘，只要再用力一拽……

烂成血人的“破元门掌门”突然从地上起来了，他的眼神没有聚焦，却是指着自己空洞洞的胸口，说话间嘴里又溢出不少黑血来：“是嫌弃保存过它的这个位置将它弄脏了吗？”

木偶垂下脑袋，好像变得失落。

“破元门掌门”于是用手去洞穿自己的躯体，去捶打那模糊的部位，仿佛在为之赎罪。

“可我还是想把它送给你。”木偶右侧的一名半脸覆盖着黑焰纹身的天魔如是道。

木偶的手指冰凉，送来的东西却滚烫。

扑面而来的血腥味和接触到皮肤的温度让程涿终于停止思考，他回到当前情境中，大脑再次宕机。

“谁会想要这个东西？”他几乎是机械性地回复着。

这是什么……

木偶，天魔，心脏，和已经变成烂抹布的破元门掌门。

顶着残破躯体还在动作着的丧尸一般的人，瞬间刺激到他的某段记忆，程涿福至心灵，看着眼前的同款亡灵系战士，心中立刻浮现了另一个人的名字。

好了，这下都齐了，那三个世界的主人公都来了是吗？

可是他怎么本体是木偶？齐望都不是电脑他肯定也不是木偶才对吧。

木偶周围那些注视着他的天魔，作为他的四肢、他的嘴，代表他做出动作、说出心声，明显也是为他所控的样子。

程涿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突然道：“裴廷序你别装了。”

木偶和天魔均没有特别的反应。

程涿脸上的表情松动了一刻，他的语气又开始充满试探：“都别装了，嗯……齐望？程续？系统？婷婷？”

“不要呼唤那些名字。”木偶的两手被操作成捧在胸前的认真的样子，一开始的白发天魔专注地看着他回答道，“我在你身边不够吗。”

他合起的双手使得掌心中的心脏坠落，在砸落地面前又被一名十分瘦长的天魔接到捧起。

“……你也会迷失吗？”程涿眸光微动，反应过来后连忙喊道，“等等，那个心脏别扔，我要。”

“你肯接受它了吗？”

木偶的脸部雕刻不足以让他表现出开心的神情，但他周围的天魔都微笑了起来。

“……但是我不要拿，帮我代为保存一下可以吗？”

木偶点头，在原地转了个圈，跟跳舞似的。

真呆啊……程涿忍不住想。

“你应当是天魔才对吧？为什么要做一副木偶的身体？”

明明可以随便操纵各种天魔，却要操纵天魔来操纵木偶的线来扮演木偶，真够费劲的。

“这样勉强着来见你，还是惹你嫌弃了么？抱歉，请等等我吧。”

一个两个都这么说，虚影也叫他等。

“为什么要等你，你想做什么？”

“我会做出从前的肉身，足以与你相配。”左侧的黑皮天魔说。

“你从前的肉身我该不会见过吧？”

程涿虽然问出了口，不代表他自己心里没有答案。

眼前的木偶也是“1”中的一部分，那他在当前世界中一定也是裴廷序的模样呗。

木偶又跳了个舞，但没有说话。

“破元门里的那个天魔，是你吗？”

“不是。”又一个重瞳天魔回答道。

“天魔本体不是你，但是在和我说话的那一个意志是你吧。 ”

“是的。”起初的纹身天魔又笑着说，“对于当时我所承诺的，一定不会让你等太久。”

承诺什么？让他快乐吗？

明明是1v1的对话，在“木偶”的古怪能力下，硬生生的成为了1vN谈判场，程涿直接语塞。

原本属于木偶的坐架被挪到他面前，木偶向他伸出手，请他坐上去。

他固执地要用一副木头打造的临时躯体来触碰他，好像明明掌控着天魔却又嫌弃他们肮脏。

程涿看了眼破元门掌门还僵立着的“尸首”，没有顺从地坐上去，而是盯着木偶，循循善诱道：“你为什么这样对待我呢？是不是爱上我了啊，你仔细想想。”

木偶摆出了思索状，白发天魔反问他：“什么是爱？天魔会爱吗？那我应当不会。”

世界设定里，天魔是一种冷血生物，没有感情。

“不会就学，不会你还有理了？”程涿颇为理所当然地说，“连爱人这么正经的东西都不学，天天费劲去操偶，你这属于浪费光阴知道吗？”

“……那他们会爱吗？”

木偶让他说得有点不自信了。

“当然会了，他们相当爱我。”

程涿知道木偶口中的他们是谁，他嘴上这样回答着，思想忍不住走神。

这段对话太有既视感了，他的现实世界里曾经好像也展开过一段类似的。

中学时的他对那个低智能的虚拟恋人AI说：“听说机器人无法攻克感情这一课题，永远只会克隆和模拟。你呢，作为我的恋人，你会爱人吗？”

呆呆的AI便回复道：“抱歉，作为一个语言生成模型，我暂时无法习得人类真实的情感，但作为您的恋人，您可以通过输入指令「会爱人」来帮助我更好地进行模拟对话。”

“那你这不是自欺欺人嘛，不会就学，不会你还有理了？还敢假装！”——那时候的他大概也是这样回答的。

程涿因为这点情景再现而感觉到一些微妙的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