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天萨姆夫人家每天都有不少客人登门拜访,有住在附近的街坊,有做生意的老板,有来曼谷出差的职员……客人的身份五花八门,他们来这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询问玟回来了没有。
大概他们和萨姆姑姑一样形成了固定认知,认为玟肯定在一月初回来,接踵而至的客人让萨姆姑姑高兴又忧愁,本南这段时间从旁观察,发现萨姆姑姑根本不知道玟一月白天常常不在家的原因,现在客人让她知道了。
玟的足迹遍布曼谷和周边城市,昨天的那位老板说玟喜欢和她聊古罗马的遗迹,聊教会史,她们约好今年去东欧滑雪。
今天有位衣衫朴素的夫人说玟去年连着两天去她家帮忙修理电器,她招待她冬阴功汤,辣的她直冒汗,……凡此种种趣事让萨姆夫人目瞪口呆,她现在的脑子只够应付客人们递过来的礼物,道谢,留茶,以及送客。
本南怀疑萨姆夫人和玟的关系没有她先前表示的那么亲密。
“她的泰语不好。”
这是客人们谈话的共同点,萨姆姑姑终于找到了发言机会,她一直被迫成为倾听者。
“玟的泰语照她自己的话说就是没这天赋,怎么学也学不好,她刚来泰国时因为看混泰文常常迷路,她分不清什么暖武里和碧武里,那些字母在她眼里长得一模一样。”
客人们听到这往往表示认同,他们中间很多人和玟认识的契机是玟向他们问路或者打听商铺。
尤其是普提查警长,他来萨姆夫人家的第一句话是——“那个迷路鬼又丢了?”
普提查和夫人素妲娜是曼谷b警区的高级警司,萨姆夫人和本南说自己早年做生意时和他家交情匪浅,玟一旦迷路,萨姆夫人就委托普提查警长帮忙,而警长肯亲自处理一方面是萨姆夫人的交情,另一方面是玟有位地位很高的朋友,那个朋友可以直接打电话给警察总署。
“当时我每次去庙里拜佛求的心愿之一就是希望她别再迷路。”普提查警长一本正经地说,“后来素妲娜教她泰语,让她学会根据读音来大致辨别正确的含义。”
“玟也教素妲娜夫人中文。”萨姆夫人插嘴道。
“是的,她们因为互相学习这件事关系变得不错,我夫人几乎是在家掰着手指头数玟回来的日子,最近她在准备自制的泰茶,要是玟回来,帮我转告,茶的味道还是难喝到狗也不愿意舔一口,让她吃过饭再来我家,这样素妲娜就不会让她喝。”
送走普提查警长,家里暂时消停了一会,接待客人时萨姆夫人显得急躁和心不在焉,像定律被打破后的无措慌乱,她先准备午饭,接着去自己卧室待了很长时间。
本南整理托运回来的行李,她面对整洁的行李箱总产生混乱的烦躁感。
“咚咚……”
本南关上行李箱。
萨姆夫人疲惫地走进来,她叹了口气,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终于开口道:
“也许你觉得我最近有些反常。”
“可能是萨姆姑姑你不习惯突然的热闹。”
萨姆夫人摇摇头,“我也喜欢热闹,本南,只是做了几十年的生意,跑东跑西,和你姑父走南闯北,感到累了,需要休息,于是又回到这生活,他去世后,蕊思高也慢慢长大了,去外地上学打工,这时我就感到孤单,也许是巧合,玟来到这,她幽默风趣,让这个家有了新的活力,所以我很期待她每年的到来,然而她待在泰国是为了生病的朋友,等昨天那个人,我们喊她珠宝夫人,只要她的病好,玟就不会再来泰国。”
“萨姆姑姑,玟在这住了这么久,没出现能吸引留住她的东西吗?”本南随意敷衍道。
“什么能留住她?”萨姆夫人说。
“她喜欢东游西荡,珠宝夫人说玟是浮萍做出来的人,她很难在某个地方安定下来,你最近也看得出来,就算她人在曼谷,也是四处游荡,除非照顾珠宝夫人,她会耐心陪伴,我记得……”萨姆夫人露出回忆的神色,“她俩刚来泰国时,玟陪她待了三个月。”
“她们的关系真好。”
“她对待每个值得真心相待的人都是这样。”
本南点点头,说玟是好人。
“她不怎么喜欢用手机?”
“这也是玟奇怪的地方,她不爱玩手机,有急事就打电话,她回复我的信息最迟一次居然是两个月后。”
本南听到这笑了。
“可能和她早年的工作有关,她曾经和蕊思高开玩笑,说一听到短信提示音就心惊肉跳,整个人仿佛立刻老了十岁。”萨姆夫人站在行李箱边嘟嘟囔囔。
“萨姆姑姑,我很想再多听点,但眼下我要继续整理这堆乱糟糟的行李,我想玟也不希望她的楼下邻居是个散漫懒惰的人。”
“你忙你的,本南,我其实是担心你会不适应有个陌生人住在这,现在想想,我该少说两句,可是不把这个人介绍清楚,我就忧虑你是否能相处习惯,如果你感到不适应一定要和我说,这个房子的主人总归是我,蕊思高还在清迈,你如果不习惯可以搬去右边和我住。”
“好的。”
“哦哦,我差点忘了,今晚我要去洛克希家打通宵麻将。”萨姆夫人拍拍她口袋里的钱包,“今晚有大雨,你睡觉前记得锁好门窗,我那边的房间已经锁好了,不用去管,我还买了牛肉、蔬菜和咖喱,你可以邀请兰利她们,还有酒,”萨姆夫人恍然大悟道,“冰箱下三层放着火锅底料,你们可以煮火锅吃,想怎么吃都行,随你高兴。”
萨姆夫人兴冲冲地说完,走时哼着歌,本南心不在焉地收拾好衣服和书本,在床上躺了一会。
曼谷的雨在一月也威势不减,下午六七点先刮起尖啸的大风,接着滂沱大雨裹挟乌云泱泱压境,风骤雨急,铺天盖地的雨水密密麻麻砸在窗沿和地面上,本南看到屋外被风雨摧残的芭蕉和龙柏仿佛喝醉酒的人们在酒吧舞池疯狂扭动身子,窗户的接缝处漫出呜呜的风声,屋子里充满鬼哭狼嚎的喧嚣。
本南简单吃过晚饭,风雨声吵的她看不进书,戴上耳机也无济于事,洗完澡后她坐在客厅看电视,和家人报每日平安,与塔拉哈她们聊天,她们在群里抱怨今晚的暴雨让预先规划好的游玩计划泡汤了。“人算不如天算。”塔拉哈发了一句中文。
本南看到这露出微笑,把手机放到一边,雨声和电视剧的声音让本南的眼皮渐渐下垂,很快困意袭来,她眯着眼挪动身子在沙发里找了个舒适的姿势,裹上毛毯睡着了。
这个觉睡得十分香甜,是一声炸雷将她惊醒。
本南边揉搓眼睛边摸索桌上的手机,已是深夜十一点多,她放下手机,有点茫然地坐在沙发上发呆。
再去检查大门有没有锁好吧,本南被习惯驱使着这样想,她已经检查过两三次,可临睡前不检查最后一遍总是不安,这种不安会导致她一夜难眠。
本南关掉电视,打开大门口的廊灯,突然发现有个人从院子里走来,狂风吹的雨水斜斜地砸在塑料伞面上,哗哗往下淌,那人浑身湿透,内搭的黑衬衫像保鲜膜似的紧紧裹在身上,一条米色的菱形腰带松垮地垂在腰间。
眼前的陌生人宛如门柱般伫在廊灯的光照外一动不动,伞下的黑眼睛微眯着打量她,本南下意识想拿起手机报警。
“本南……是么?”
门外那个人收起雨伞站在台阶前,进入廊灯的照明范围,她的语气温和,喘着气,“我是玟,你现在方便给我开门吗?萨姆夫人去打麻将了吧,她一打麻将就不看任何消息,你可以先给她打电话,我坐在台阶上等一会。”
说完她真的背对本南毫不在意地坐在湿漉漉的台阶上,不时抬起左手撩开额前湿透的碎发,本南紧盯她,一边快速打电话给萨姆夫人,她的手都颤抖了。
“她已经到了?”萨姆夫人在电话那边喊道,“我才看见消息,赶紧开门,我明天一早就回来!”
“帮我接待一下,本南,喂?有听到吗?”
“听到了,我马上开门。”
本南慌急慌忙打开门锁,“赶快进来吧。”
玟听到动静扭过身看了她一眼。
“麻烦你去厨房最左边橱柜的第三层拿两条白毛巾和收纳袋。”
本南照做了,其实她现在无法思考。
玟接过毛巾和收纳袋,弯腰卷起滴水的裤腿,本南听到玟在深呼吸,接着她用毛巾擦拭头发和双脚,把湿透的鞋袜放进收纳袋,本南想帮忙,她也不知道怎么鬼使神差地想去接那个袋子和毛巾。
“不用了,待会我要洗。”
“我去烧点热水。”
本南低头走到厨房,拉开橱柜找到热水器,在倒水插电的空档,眼角的余光瞥见玟站在楼梯口那擦拭皮包,黑色衬衫上的条条褶皱成为本南目光循迹的纹路,这是冒险的窥探,因为玟当时是侧身站立,她的眼睛保不准也能瞄到她。想起塔拉哈的话,本南忍不住好奇,越发想细瞧瞧她的眉眼和那张不甚美丽的脸。
玟光脚跑上楼,本南听到门锁转动,门缝贴合的声音,然后是一片寂静,本南走到客厅,她现在该怎么办,去睡觉吗?那样显得没礼貌,坐在这等她?那样又着实刻意,万一她不再出来呢?
在胡思乱想间,她看到地板上的水迹,本南如释重负,她去卫生间拿来擦地布开始打扫。
等她将客厅和二楼的地板轻手轻脚地擦干净,准备把抹布晾到卫生间时,二楼的门开了,玟快步走下楼来到她旁边,这时她换上了银色的丝绸睡衣,本南进退两难,透过镜子看见玟低着头在找东西,正当她收回目光打算离开一楼卫生间,她注意到镜子里玟含笑的嘴角。
“请问,我们以后是用中国人的相处方式,还是泰国或英国?”她站起身,态度谦和。
“我在中国待过一段时间,随你便吧。”
“我知道了,我们可以握个手吗?以后多多关照。”
得到同意后。
玟半握住本南的手,实际是捏住她的四根手指晃了晃。
她的手骨节分明,指甲干净圆润,不过……她应该不习惯和别人握手,本南心想,因为两人握完手后,她看到玟右手大拇指快速擦过食指和中指的指腹,接着握成拳,又慢慢松开。
玟表示友好的举动让两人之间的陌生感缓解不少,她走到厨房倒水,眼睛看向本南,“本南,我能这样称呼你吗?”
“可以。”本南急忙看她一眼,点点头。
塔拉哈说得没错,她的眉眼和气质可以瞬间抓住他人的目光,她的脖颈和手指一样白皙,阅历和年龄在这个人身上发挥了积极有益的作用,而非积累某种不可理喻、死气沉沉的愚蠢和顽固。
“你可以直接叫我玟,”她拧紧水杯,小心翼翼地擦掉边缘的水,“现在太晚了,我不打扰你休息了,晚安,明天见。”
“晚安。”
回到房间,本南拿起桌上的台灯放在床头柜上,她在微弱的灯光下静坐,屋外依旧是疾风怒雨,她掀开部分窗帘,突然想到,假如玟此刻也看向窗外,她们将望着同一片雨景,这种感觉十分奇妙,让人心里微微发热。
“明天见。”她对着玻璃上的模糊人影低声重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