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二十一年的省试结束。
归途的马车里飘着淡淡的酒气。
周子孝让连华枕在自己肩膀上,深吸一口气,劝慰道:“至少你没有被发现,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连华道:“如果我没有考中,他们还会给钱吗?”
周子孝道:“我也不知道。”
连华这段日子一直借宿于周子孝在左南厢汴河坊租的房子里,现在想到之前的挥霍,未免有些后悔。
汴河坊的位置并不靠近内城,却离南熏门附近的国子监很近,正是这个原因,汴河坊的房价并不次于邻近内城的坊里。
街巷居无隙地,房屋拥挤紧凑,虽也是一院两厢的结构,但每间面积都只有郊外房屋的一半。
“子孝兄,等到放榜那天,要是我没有中,就搬去城郊自己谋生活。”连华看着马车外的市井,主张道,“要是我中了,就拿东家给的钱为你租更大的房。”
他说这话是真心,却在周子孝的眼中看出了些许的歉疚。
“你这样想么?”周子孝回避目光,笑了笑道,“我倒觉得现在住的挺好,朝廷还有补贴,你拿这笔钱置产业做生意去吧。”
连华道:“那也行。”
周子孝心中揣度这次没戏,索性陪连华一起做梦,梦着梦着却听到身侧均匀的呼吸声,扭头看,连华真已经累得睡着。
这之后,日子恢复平静。
连华每天天没亮就起床收起自己的地铺,热好早饭,等周子孝吃完去官署,就像从前那样去酒肆茶坊门口摆摊代笔挣点零花钱。
他不知道那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张榜的前一日,酒肆茶坊已经有从国子监传出的流言,
连华坐在巷口小楼的门前,一边代人写家书,一边听往来的书生谈论消息。
本朝影响最为深远的学派当属凌平、泰阳、芜州三家。
凌平学派以华美的诗词歌赋闻名,主张韵律之美,门下才子荟萃,不沾官署繁琐事务,却受到王公贵族的追捧。
泰阳学派极力宣扬儒家道统论,对经书研究颇深,以仁义礼乐为学,抑浮夸文风,反对专以词赋取士,门生众多。
芜州学派主张新故相除,认为社稷的发展始终是变化的,士子不应拘守先儒旧说,应结合现实不断提出实用新学。
从省试试题中也可以看出三个学派的地位——帖书墨义是泰阳学派擅长的领域,诗赋是凌平学派的拿手好戏,策论则是芜州学子扬长之处。
此刻在连华的摊位旁边吃粥点的几个书生就在议论各学派的风云人物。
——“前三甲之中肯定有凌平三公子王汲,出考场我去递名帖,见他满面春风,还听见他和杜时昌那几位说宣王已经暗中把状元许给他了。”
——“可是泰阳学派还是人多,他们的衣着配饰很好认,考试的时候我留心数了一下,光是国子监太学的生徒就有三十多个。”
——“要论惊艳文章还得是颍州黄启鹤,才考完七天,书院都在流传他的策论,萧柱国评说这文深入浅出,把开封格局写得透彻。”
连华静静地听着,一枚铜钱投入他面前的碗里。
老妇背着孩子在摊位坐下:“请小先生为俺写一封信。”
连华道:“好的。”
几位书生看过来。
——“诶,他不就是那个,半时辰内写完前两卷的那人。”
——“我知道,可是他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做这种活计。”
连华听着议论,把笔杆架在耳朵后面,歪过头对书生们笑了笑:“诸位有事吗,是要写信还是递名帖。”
书生们连忙摇头,背过身去。
正是这时,小巷子的尽头跑来一袭青绿公服。
“阿奕!”
周子孝把幞头摘下抱在怀里,一路小跑到连华的摊位前。
连华把写好的信交给老妇,揶揄道:“今日大朝,子孝兄不在官署值守,怎么反倒还有空跑回来照顾我的生意。”
“你,你……”周子孝把手掌撑在钱碗上,语无伦次,“词赋你背一遍,你写的是什么,背一遍……”
连华道:“圣人以德御天下,威加域中,谅至仁以无敌,故不阵以成功。”
话还没说完,钱碗掉落碎裂。
铜钱散得一地,路人争相拾捡。
周子孝仰天大笑。
连华也跟着笑:“子孝兄,是你疯了还是我中了?”
周子孝道:“明日宣德楼唱名,阿奕,你定要去看一回。”
*
连华永远不会忘记景元二十一年宣德楼临轩唱名的场景。
他在朱雀门前递交公验进入内城,顺着御街向北走。
乌决泱的人群挤满宣德楼前横纵十二条街巷。
阁楼之上也全都站满了人,就连风中飞扬的花瓣都承载着灼灼目光。
他经过景灵东宫,听到钟鼓之声骤然响起。
脚下砖石都在震动。
“张榜!”
彤霞照亮玉石墙面,从门楼顶端落下一道玉石卷轴。
一双双清澈眼眸映入七尺红榜。
人群的议论声沉闷厚重,如密布空中的云层卷动。
就在这时,门楼之上一声清晰的高唱像一道春雷响起。
——“琅州张永新,进士及第,名列八十二。”
——“开封梁宪,进士及第,名列八十一。”
门楼一唱,箭楼传唱,唱名伴随钟鼓,如同涟漪一圈一圈向朱雀门传去。
连华距离红榜还有一段距离,看不清字,只能听名。
他听到的不仅是名字,还有周围的悲欢。
有人笑,有人哭。
有人的眼里闪动泪光,有人黯然离场。
唱名仍在继续,现场的气氛随着名次往前而越来越紧张热烈。
念完第四名之后,金锣入阵,庆乐起。
——“泰州邵驰,进士及第,三甲,探花。”
——“颍州黄启鹤,进士及第,三甲,榜眼。”
爆竹响起的那一刻,万众瞩目。
——“泠州杨淮,进士及第,三甲,景元二十一年状元。
连华听到名字,抬起眼眸,睫毛颤了一下。
目之所及,宣德门楼浸染在喜庆的红光之中。
所有人都在议论状元之名。
“让,让一下……”
连华拨开前面的人,步履艰难地朝那张红榜靠近。
第一次考中状元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也不知道出题阅卷的门道,只凭书生意气便一举拔得头筹,冠盖东京。
人群没能挡住连华的脚步。
他喘着气,来到宣德门楼之下,隔着一条梁街与红榜相望。
榜首的那个名字端端正正——三甲状元,杨淮。
连华扶着旁边的桃树,发自内心地笑出声来,眼中充满喜悦,眉梢都仿佛被春风吹拂着舒展开了:“哈哈哈……”
笑容却很快就消失。
眼里的光亮也很快熄灭。
连华拈过一片花瓣,只是轻轻搓了搓,花瓣就碎成粉末从他的指尖散落。
他听到周围的议论才想起故事的本来面目。
考中状元的人不是他而是杨淮。
他只是拿钱办事的“鞭手”。
“贤弟,原来是你。”
忽然,一只手搭在了他的左肩上。
连华转过头,看见熟悉的面孔——贡院门口偶遇的徐友文。
徐友文对他行礼:“恭喜贤弟金榜题名。”
连华道:“徐兄误会了,小弟并没有考中。”
徐友文道:“那你还笑得那么大声。”
连华不知怎么回,笑了笑,反问道:“你呢?”
徐友文摇摇头,叹了口气。
连华道:“没关系,三年之后的今天,徐兄必定鱼跃龙门。”
徐友文道:“与君共勉。”
风过,花落。
*
考中状元之后的事,连华没有再问。
该知道的整座开封府都知道——杨淮经吏部考功司铨选破格在隶属三司的度支司担任副使,位同户部正五品官职。
不该知道的,连华一概没有关心。
他把东家给的三千贯钱存下来,又在鼓楼坊找到了比一般代笔润色和做私塾先生都更赚钱的差事——填词。
鼓楼坊位于汴河北岸靠近内城的地段,有十六座花桥,三十余家青楼,是考生在金榜题名之后风花雪月的场所,也是令纨绔子弟流连忘返的温柔乡。
为了满足这些金贵的客人,青楼会花很多钱培养艺伎读书写字弹琴作画,但这些只是基本素养,想要成名,非得有一首独属于自己的成名曲不可。
连华的差事就是写词给尚未成名但急着出头的姑娘们唱。
每捧红一个,他的名气就大一些,价码就高一些。
他的作品流传得越来越广,短短半载就风靡汴河两岸,连凌平三公子之一的王汲在听曲之时都夸词写得好。
一天夜里,他从丰楼纸醉金迷的厢房走出来,拐角不小心撞到了一袭罗裙。
阴影里看不清,只听玉镯捧着栏杆清脆一声响。
“要死,我的镯子。”
与楼中大多数妙龄少女不同,这位姑娘说话像刀子,抓起人更是毫不扭捏。
“我这镯子可值百两黄金,你长没长眼睛?!”
连华被拖到大堂理论,才看清这位“姑娘”年岁不小了,眼袋浮肿连铅粉都遮不住,是那不久前嫁给商户的过气歌女婉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