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婉容倒也认得连华,听年轻的姑娘们说过,得此人一首词就能红遍汴河两岸,“你是那个填词的……”
连华的内心泛起一丝悲悯,蹲下身捡起碎玉镯包在丝帕中,摘下腰间佩戴的荷包换给婉容,温和道:“里面有一只金蝉,不值百两黄金,只算点心意。”
婉容揩去眼里泪花,笑了一声:“真真便宜你了,要不你也给我填一首词,本姑娘就不再计较。”
连华道:“好。”
花时恨道穷,
杳杳半成空。
碎玉应犹怜,
抱香北风中。
这夜过后,连华在东京汴梁有了一个新的名号——怜玉公子。
*
景元二十三年夏,连华凑出五千贯钱,在内城的崇明门外为周子孝租到一处宽敞的二进宅院,租期十年。
却不知何时起市井之中传开一段流言,两年前的状元杨淮其实根本没有进京赶考,而是由怜玉公子代考取得的功名。
连华不以为意。
他自问没把事情说出去,身正不怕影子斜,于是继续布置周子孝的新宅,运山石,添古玩,直到把手头的积蓄再次花光,终于让宅子有了富贵人家的气息。
七月望日,蝉鸣竹林。
连华拎着一瓶状元红敲了敲周子孝的门扉。
“子孝兄,开门。”
“快开门呀,你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周子孝打开房门。
连华笑道:“子孝兄,两年前的今日我初到汴梁,你在丰楼为我接风洗尘,两年后……”话还没说完,他看到屋中还坐着一个陌生人。
那人穿着栗褐道袍,面容枯木,见有客来行了一礼便走。
周子孝躬身相送。
连华放下酒瓶,问道:“子孝兄,他是谁?”
周子孝擦了擦额角的汗,强作笑颜:“一个朋友,诶,你刚刚说什么?”
连华虽觉古怪但也没多想,倒好酒,酝酿一阵情绪,从怀里掏出租契展平。
周子孝道:“阿奕,你这是做什么?”
连华道:“两年后的今日,是我报答你的时候。”
周子孝还没站稳,就被连华拽了出去。
马车轱辘转得飞快。
不到一个时辰,他们来到了崇明楼之下。
周宅二字牌匾大气敞亮。
门前挂的红灯笼又显得温馨安宁。
连华顾盼神飞,从正堂到后花园,一路为周子孝讲解新宅的风水。
周子孝的脸色却越来越青。
连华爬到假山之上,回眸笑道:“子孝兄,这块假山石是从南湖运过来的,还有那座珊瑚,行家说要五百年才能长得这么大,象征长寿安康……”
“阿奕。”周子孝深吸一口气,闭上眼,“你先下来,为兄有话对你说。”
连华点了点头。
周子孝沉思良久,开口道:“你知道杨淮的背景吗?”
连华愣了一下,回道:“不太清楚,只听说他爹是京西路最有钱的商人。”
周子孝道:“是,他本是商人,没有科举资格,但是他父亲娶了一位官员的女儿所以他才能参加考试,原本呢,他也只是想能考一个功名好进度支司,没想去争前三甲的,结果谁知道你……”
连华道:“中了状元不是更好吗?”
周子孝道:“你可知道你的状元是怎么来的?”
连华道:“难道也是安排的吗?”
周子孝道:“状元原是宣王许给凌平学派的才子王汲的,考官改卷时看到你的卷面觉得字迹相似,再加上你那词赋的开篇和凌平学派的风格一模一样,考官就误认为是王汲所作,结果拆开封订才知道是杨淮的卷子,官家在场没法补救。”
连华听到这件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周子孝道:“这件事等于是得罪了凌平学派和宣王,还好主要是考官的责任,但其实东家也并不是很满意,钱给了,原本许诺我升七品却没能办成。”
沉默过后,连华笑了一笑,缓缓道:“子孝兄让我去代考,一开始只是为你自己升官。”
周子孝背过手,长舒一口气:“是的。”
连华道:“两年前,刚考完在马车里,我还能从你眼里看到一丝愧疚,但现在你是怎么做到如释重负的?”
周子孝望着满月,幽幽道:“你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
初到东京的周子孝,满怀报效国家的热血,对经由大理寺的每一桩案件都认真核实,从没有出现过纰漏。直到有一天审到一桩疑点重重的命案,他的上级大理寺丞却暗示他不要多问,他忍不住写了一篇暗讽的文章,被人告到大理寺丞处,从此处处被排挤针对。
“那是你而不是我。”连华听完,仰起头也看月亮,“我还是心怀希望的。”
周子孝道:“好了,别光顾着抒情了,这段时间你不要到处乱跑,把这宅子退掉,去京西路躲一躲。”
连华不解道:“为什么?”
周子孝道:“还不是你自找的,没事去青楼写诗,还‘碎玉应犹怜,抱香北风中’,别人都以为你是写自己,闹得到处是传言。”
连华道:“是,我就喜欢酸不溜秋的到处写诗吟词,子孝兄,因为我只有在酒肆在青楼,在那种人人披着皮化着妆的地方,才不会去想我是谁。”
周子孝道:“你走不走。”
连华道:“我不想走。”
周子孝道:“实话告诉你,刚才那人是东家派来的,东家欣赏你的才华,给你选了一处道观避祸,可若你不识好歹,再来的就不是道士而是杀手。”
月亮在视线中变得模糊。
连华往后退了几步,靠着假山蹲坐下来。
他看到湖面倒影中的自己,什么都好,就是不像自己。
他又一次来到命运的岔路口,面临人生至关重要的选择。
从小到大,他一直压抑着内心想要追溯家门惨案的念头,因为他知道那样做很危险,很可能会连累收养自己的冷家人。
到了东京之后他更加明白,在这繁荣昌盛的表象之下盘根错节,如果自己没有足够的实力,连真相的边缘都碰不到,更别提改变什么。
但这一次,他无法再说服自己逃避。
他的父亲连安曾是国子监祭酒,执掌天下教育,总管学科、教材、书院、派系传承及科举选题,被世人尊称为怀恩先生。
他的笔下功夫之所以能兼具各学派的长处,并非是因为吃百家饭不成体统学得杂,而是因为早在他三岁识字的时候就在父亲的书房啃过凌平、泰阳、芜州等等学派的著作,当他长大之后再回过头学,眼界已远在常人之上。
这一次,他下了决心要去看云层之上的世界。
“子孝兄,这宅子多好呀,为什么不要呢?你想升官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好歹应该先告诉我一声,别浪费了。”
连华定了定神,捡起手边一个小石片,手腕轻轻一挥飞出去。
“算是我求你,阿奕。”周子孝道,“你的心意我领了,但眼下多事之秋,真的不能再节外生枝。”
连华拍拍手,站起来:“行,你等我的消息。”
石片飞转在湖面跳动,一下,两下,三下,渐渐跳远。
*
周宅前的牌匾折下了,灯笼却没有换。
隔日,连华穿着一袭月白长衫来到丰楼,点了最为名贵的状元红,坐在楼阁之上听曲饮酒,看夕阳晚照。
汴河金光粼粼宛如丝带。
荷叶飞鸟的影子在河面轻动。
婉容拉开厢房的门走进来,挽袖打开香炉的疏璃盖:“凌平三公子花舟夜游上士桥每次都会经过这,王翰林喜好交友,附庸之人往往有十余个之多。”
一个时辰后,日落城垣。
一艘载歌载舞的花船果然徐徐驶来。
连华看准站在船头把酒的那位,把手中荷花一瓣一瓣抛下,正落在紫衣公子的酒盏之中。
王汲抬起头,见桥边楼阁之上立着一位俊美书生。
二人早在词曲之中有过神交。
——“皎皎荷花蕊。”
连华走下丰楼,与此同时,王汲停船靠岸。
——“亭亭出水中。”
就在岸边的茶铺里,在众多名满东京的风流才子簇拥之下,连华陪王汲对过二十四联诗,令凌平学派众人赞叹不已。
王汲回味诗句中的含义,凑近问道:“怜玉公子,两年前你可曾参加过春闱?某听说的故事可不少,你到底,有没有……”
连华略带醉意,笑道:“今日来就是给公子赔罪的,代杨淮考试抢走王兄状元的鞭手,正是在下。”
众人惊叹。
王汲笑着摇了摇头:“哗众取宠之人我见多了,若真是你,可否背出词赋全文?”
连华杯酒下肚:“献丑。”
接看,他一字不落地把词赋大声背诵出来。
王汲的脸颊因为喝过酒而泛起红晕,但眸中的神色却越来越清醒。
这夜过后,怜玉的声名震动整座东京汴梁城。
连华不仅没有逃避风浪,而且还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尖。他白日招摇过市,夜里也不归宿,以生命为赌注等着东家派来的杀手。
他赌的是——只要有一人希望他死,就必然有另一人希望他活。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殿下:待机状态,时刻准备上线
题外话,北宋东京的房价是非常非常贵的,官员普遍都是租房子而且房租也很贵,我打算整理一下相关资料,在之后的作话中慢慢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