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的玉印琳珑小巧。

连华接来，却觉沉如山石。

从这一日起，连华可以随心所欲地出入东宫。

朝野无人知晓连华和李契之间达成了怎样的约定，只见他依旧携着帝姬所赐折扇穿行街市笑面如花，随身还多了一枚印。

*

夏日阳光正盛，清瑶司的小吏正举着竹竿打蝉。

春闱结束以后这里就成了一个清闲衙门，谢祈生很快被派遣到别的任务中，今日是刚好办完差回来巡视，听隔壁官署抱怨门前树上的蝉鸣聒噪，才派人拈蝉。

连华往门口一站，小吏望见，互相推搡了一阵，跑进去通报。

——“谢大人，那个人回来了。”

自从上回连华被抓进来非但没治罪还让狱卒陪着受鞭之后，这里的人只要谈论起怜玉都要先照照镜子看自己脑袋还在不在。

——“怜玉公子，谢大人有请。”

连华走进去，看见谢祈生在庭中练剑，一袭褐衣，簪发未戴纱帽。

“听闻怜玉公子与殿下谈论改革大计一日一夜。”谢祈生姿态平稳，剑锋缓缓转动方向，“此时不去国子监大展手脚，来清瑶司是何意？”

连华笑了笑：“殿下面前不过夸夸其谈，怜玉实则是个锱铢必较的人，这一点，想必谢大人手下的狱卒深有体会。”

谢祈生深吸口气，送出一剑：“不知谢某如何又招惹公子了？”

此人捕快出身武功不俗又读过书通晓刑律，在开封府十年办过官员收受贿赂案件六十余起，有能力但也得罪过不少人，被称为活阎王。

活阎王不怕孤家寡人，只怕无鬼可收。

连华在树荫下坐，轻摇折扇：“当然不会怪罪到谢大人头上，但你我心里都清楚，其实殿试舞弊的案子还没有结束。”

谢祈生道：“殿下不让查。”

连华道：“此一时彼一时，而今我替殿下办事，我比谢大人你还想知道那三个考生的幕后主使是谁。”

谢祈生道：“人证物证俱全，难道你还能洗清罪过吗？”

连华道：“说来话长，我事先的确知道他们会去，知道他们必会被考官发现，也知道入狱审讯时他们必会供出我的名字……”

谢祈生冷笑了一声。

连华道：“但这里有一个问题，真正指派他们这样做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口供是假的，往来信件是伪造的，我百口难辨越想越觉得冤枉，所以只好来求谢大人帮忙。”

谢祈生收回剑锋，背过长剑，立定道：“此话当真？”

连华道：“查下去若有半句虚言，你随时可到殿下面前告我。”

谢祈生道：“可那三个考生已经被流放，鞭手一口咬定是你，你让清瑶司怎么查？”

连华笑道：“若我指一条路，你敢查吗？”

谢祈生道：“怜玉，在我面前用激将法你还嫩了点。”

连华起身，秉扇拱手：“谢大人雅量。”

谢祈生抹了一下泛着汗光的脖颈：“我虽不信你，但信殿下，说吧，我该到哪里去找线索。”

连华道：“三个考生都是开封本地人，其亲族与松竹书局定有往来。”

谢祈生道：“松竹书局？”

连华道：“以往走一条鞭的若不从我安记香铺的‘鸿运’过，那就是从松竹书局的‘拜师礼’过，但‘拜师礼’只是口头的叫法，实际的账目是‘光监钱’。”

谢祈生点了点头。

剑入鞘。

蝉噤声。

*

出内城，连华特意让马车绕行广济河畔，在自己原来的家门前停一会儿。

街巷有几座棚屋搭建起来，路更加拥挤了。

连华进门走到院子里，当窗看到婉容教阿香做女红。

午后的时光恬静安宁，正适合刺绣细工。

阿香古灵精怪，趁婉容打盹牵红线缠得她一身都是。婉容醒来吓得不轻，举起手看到阿香委屈撒娇的模样又舍不得打，笑着摇头。

连华不忍打扰。

小时候他也曾这样和母亲打闹过，因为是最小的孩子，母亲格外疼爱他。她亲手为他做棉鞋，抱他逛花市，纵容他吃用于接待宾客的昂贵的酥糖糕点……

但这一切，从六岁那年起他就不可能再拥有。

——“爹爹！”

阿香抬头，忽然看到了站在院中的连华。

婉容倏地起身。

连华张开双臂，任阿香扑到自己怀中，摇晃着道：“《诗经》读多少了？别光顾着玩，听到没有？”

阿香踮起脚尖，示意连华蹲下，在耳边轻轻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连华道：“这是什么意思呀？”

阿香道：“香，娘亲的香。”

连华笑了笑，抬起头看婉容。

婉容道：“公子，东宫没有刁难你吧？”

连华道：“还行，没学狗咬人。”

婉容拿起绢扇，发须随着香风在面颊两侧轻轻飘动。

连华道：“阿香说的香是何意？”

婉容靠在廊柱上，斜睨着他，丹唇勾起一丝笑：“生意总还得做下去不是？我见如今名流都好熏香，寻思咱家香料也不差，就是差几个有名的师傅。”

虽然连华从来没有打算真的靠做香铺生意赚钱，但是婉容是一个有主见的老板娘。她攒下月钱，从丰楼旧姐妹那里打听到几位从凝香阁退下来的老师傅，从做学徒开始学，学回来把普通的香料通过提纯制成高雅的熏香，一下就把价格抬上去冲掉了之前被查封的晦气。

再加之市井盛传安记的香有吉祥寓意，生意一度红火，供不应求。

连华看完账本不禁对婉容刮目相看。

“今天答应陪阿香，不然还得在店里忙着，就是名字起的不怎么样。”婉容道，“夭夭，灼灼又是蓁蓁的。”

连华微笑：“挺好的，草木繁茂，生机盎然。”

婉容道：“这些和鸿运比起来都是零头。”

连华道：“不卖了。”

婉容道：“什么？”

连华捏了捏阿香的脸，站起来环顾旧居，良久，长舒一口气。

婉容一笑，撩起发丝别在耳后：“鸿运，真不卖了？”

连华道：“今后不卖了。”

作者有话要说：光监钱是国子监收入之一，原本是考生参加科举及第之后交纳给国子监的钱物，顾名思义，是用来光大国子监的，但后来就演变为入学的束修。

这相当于什么呢，我想起现在的私人学校入学需要交赞助费……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