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春风化雨,清泉润道。
这是老祭酒连安用于自勉的话。
“他说的是朝廷取士制度的重要性。”李契道,“却至死没能守住那扇门。”
连华道:“殿下认为他的死与科举有关?”
李契道:“是的,孤从北境回朝之后,听子韫、东阳等人说京城大考多有请鞭手代考之人,深觉其中有巨大的隐情,只恨是局外人不知究竟。”
连华耳边如有潇潇雨声,听到只有积重难返四个字。
黑子取高位,自上而下,却遭白子近身纠缠,一条长龙被撕扯得遍体鳞伤,最终气短而亡。
“殿下,萧岑在文兴阁所拟定的新政令在臣看来没有问题,是很好的布局。”连华说着,逆摆放顺序收走后几颗白子,“问题首先出在土壤,倘若土壤本身已被根系吸尽营养变得贫瘠坚硬,刚播下的种子又被巨树的树冠遮蔽见不到阳光,那么无论布局多好,花园里也不会有万物生发欣欣向荣。”
李契伸手点过白子的棋路,道:“这片土壤,先生想必比孤熟悉得多。”
连华笑了笑,哗地收子落棋筐:“不瞒殿下,臣确实做过鞭手,刚到东京汴梁的那会儿,想赚钱,一听说有钱就稀里糊涂地答应去贡院代人考试,之后才明白这条道有多黑,可是再想退已经退不了了。”
李契道:“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在殿试组织舞弊,错上加错。”
连华道:“因为臣想要的东西,过去那帮人给不起,只有殿下能给。”
李契亦收起黑子,换了棋风重新摆下:“若再来一次,先生想要什么?”
连华笑道:“臣想有朝一日洗清罪过,以光明之身参加科考,金榜题名。”
李契闻言,侧过脸注视连华。
一一那张脸白皙清秀,眸中淡然神色叫人察觉不出半分差错。
“殿下保住了文兴阁,这很重要,只要文兴阁不倒,许多对科举现状敢怒不敢言的人就会慢慢向殿下靠拢。”连华替对面空位下子,依然穷追不舍,但由于黑子这轮不再只占空也杀棋,局势改变,白子很快陷于被动,“但现在还不是取代礼部职权高屋建瓴的时候,先应松土,切断党派与学派之间紧密相连的根。”
李契道:“该从何处着手?”
连华一字一顿:“国子监。”
李契道:“先生可知怎么做?”
连华点了点头,从袖中拿出写好的策论。
策论之上详尽地写着三个步骤。
第一步,裁减原有编制,按照新的分科对国子监所有教学人员进行考核评估,根据成绩进行取舍,再分为治学与讲学两班人,不得兼任。
第二步,建立京都与州路的轮巡制度,在京教学满三年必须往地方学府巡讲一年方能保有教学资格,同时,地方学府可推荐人选往京都任职。
第三步,招商扩建国子监建筑,扩充书目,新建书局、书院、学舍等,以一年为一届举办制科,选拔专业人才,天下学子不分官学私学皆可参与。
李契读完,一颗一颗地拈起掌中的黑棋,又一颗一颗地放下。
连华跟随李契的目光看向棋盘,问道:“殿下有疑虑吗?”
李契道:“这三步棋乃决定成败之举,可先生走得中规中矩,孤似乎未见高于子韫之处。”
连华道:“台面之上应如此,台面之下的用心,请殿下听臣细说。”
李契道:“先生请讲。”
连华道:“国子监祭酒陆虞是裴相的人,想架空他首先要除掉支持他的三大党派的国子博士,倘若外力强行打压,他们必然抱团取暖难以攻破,只有通过分科和分班的手段打乱他们各自的阵脚,再从中挑拨,才能从内部将其击溃,这是臣走第一步的真实目的。”
李契点了点头,落下一子,认真专注。
连华却在无数个雨夜在心中把这些话说过无数遍,此刻讲出来已经不走心,更多是观察李契的反应和态度。
“殿下,这里。”连华一笑,抬起手肘撑在棋盘边,拿折扇指向星位,“只要下这里,对面……”
李契道:“你教孤做事?”
连华撤回笑容,收手。
李契默了片刻,把棋子下在连华所指的星位:“请先生教孤。”
连华道:“谢殿下,那臣接着说第二步?”
李契道:“好。”
连华道:“走完第一步之后国子监地下被根系固定的土块就松动了,为让土地进一步变得松软,需引活水灌溉,活水活水,有流动才能算是活,故而这第二步的目的在于建渠引流,冲掉固有编制,让各个政党再也不能把根系伸向学界。”
李契在指尖轻轻摩挲,落下第二枚黑子。
连华道:“臣这些年一直有读书,知道几位硕儒才士可为表率,但臣毕竟人微言轻,恐怕力不从心。”
李契道:“先生安排,孤可以出面。”
连华笑道:“那真太好了。”
李契收掉无气之子,目光明亮直视中腹,按下第三子。
连华抬眸,看向李契。
“先生心中有谱,孤再无疑虑。”李契说完,拿起连华写的策论,又翻过一遍,平和问道,“这是先生原本的字迹么?”
连华道:“怎么。”
李契道:“先生不仅长得像老师,写的字也像。”
时至傍晚,晚风些许阴凉。
一位侍女端看一件银霓孔雀云锦做的外罩衣来,替连华披上。
连华静默片刻,浅笑道:“殿下只因为臣像一个人而待臣如此,让臣惶恐。”
“现在解释为时过早,但你要知道……”李契应道,“因为你像一个人而对你好,和因为觉得你就是那个人而对你好,二者是有区别的。”
连华眸中微澜。
湖光映照之下,眼尾的那颗泪痣似荷叶之上的一点水珠,微微颤动。
李契起身,收好策论,解下私印:“自今日起孤亲自坐镇文兴阁主持科举筹备事宜,国子监交由先生督管,大小事务,先生可持孤的印信自行决断。”
作者有话要说:国子监是当时最高教育机构,宋初有国子学、太学、广文馆、律学、四门学、宗学和医学等。
国子学学生大概在70-200人,为七品以上官员子弟,或低品级官员子弟投纳保状经过考试也可入学。国子学设有国子博士、国子学说书、国子学讲书等。
太学学生最多,王安石设立三舍法,分为外舍、内舍和上舍,上舍最高也就是优等生,总额达到1000-3000,生源为八品以下官员子弟或平民百姓中的优秀者。太学设有太学博士、学正、学录等官职。
广文馆也是宋初国子监三馆之一,外地品官的子弟,没有资格入国子监,投保状考试后可充学生,参加科举。
值得注意的是,宋初国子监官员并不受重视,讲官品级低,没有入选资格要求,刚入职的选人甚至武职皆可担任,反应出国子监制度尚不完善。
——资料出自《宋代国子监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