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晌放衙之后,连华才折返去崇明楼附近的省府坊。
从广济河往南行,到左南厢汴河角市再往东,一路依次经过顺河坊、雨景坊和信陵坊,是他最喜欢走的线路。
安记香铺的分号就开在这些热闹市集之中。
连华在信陵坊下马车。
巷口摩肩接踵。
安记的招牌挂在酒肆、茶坊、典当行、珠宝、主器的彩植之间,如锦簇花团之中的一片花瓣。
“安老板来啦。”茶娘从凉棚下走过,打招呼道,“快去管管那张五郎,每回婉娘都被他气得半死,说又说不动,还是喝酒。”
连华道:“正要过去,太挤了,今天这人好像格外多。”
茶娘道:“从天竺来的舞团,就在对面那杂耍台子表演呢。”
连华一笑:“难怪,那倒新鲜。”
在茶棚休息片刻之后,连华起身往安记香铺走去。
香铺如今也是二层二进的大房子,上层住伙计,后院制香。
堂屋的格子柜子摆得紧凑有序,分为香柱、香丸、香粉等等。
连华进店,伙计问安。
只有张五郎还在后院喝酒。
这人是老东家即真安庄在世时招的伙计,仗着知道些许隐情,便成天酗酒,不把其他伙计放在眼里。
连华走到桌旁,用折扇先是轻轻拨一下张五郎的耳朵。
张五郎摆手道:“走开。”
连华微微一笑,啪,一扇重重地抽下去。
一一“啊?!”
张五郎捂着脸跳了起来。
连华道:“来人,让他清醒点。”
张五郎看清是谁,骂咧了一句,瞪眼道:“你个冒名顶替的假货。”
还没说完,几个伙计打来井水,押张五郎跪地,按着头往水盆里泡。
水花四溅。
张五郎脖子涨得通红,鼻孔直喷气泡。
连华坐下,翘起一只腿,开扇扇风:“账本是你喝醉酒不小心被人偷的,还是故意放出去的?”
张五郎挣扎起来,骂道:“就是故意的。”
连华道:“那人给你多少好处?”
张五郎道:“你活该被查。”
连华挥了挥扇。
伙计听令,再次把张五郎的头按进水盆。
这回时间比较久,直到呛得张五郎浑身抽搐才放开。
张五郎还没开口,只是抬头看了连华一眼,立即又被按回水里。
连华笑道:“欺软怕硬?”
如此四五次,直到张五郎彻底不挣扎,连华才让伙计停止。
“说,我说还不成吗。”张五郎缩成一团,呜咽道,“那人左脸有一颗豆大的黑痣,自称是东宫的人,给了两根金条。”
连华道:“后来那人还有找过你吗?”
张五郎道:“前几天还来过一次,问公子这些年有没有去南郊青城之外给一个叫连安的人扫过墓。”
连华的目光从张五郎的身上挪开,望着前堂人来人往,陷入沉思。
“东家,应如何处置张五郎?”伙计问道。
“先前留他,念在是老伙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连华淡淡道,“现在万万留不得了,不撵如何能服众。”
几句话的功夫,张五郎因为泄露主家信息被赶出安记香铺。
草席铺盖丢在大街上,引得众人哄笑。
*
连华也是头一回看见天竺人吹笛训蛇。
——“各位,这条蟒蛇十六尺长,力气能绞死一只鹿,但只要吃饱了就会变得温顺近人,看,它身上的斑纹就像通宝,摸一摸能生财。”
天竺人眼窝凹陷须发蜷曲,戴着插有羽毛的头巾帽。
倒真有不少看热闹的人出钱摸蛇。
小孩子叫道:“冰冰凉凉,好舒服。”
连华被小孩子的笑声吸引,走到台边。
天竺人拿起竹筐,打开盖子。
一条浑身长着绿色鳞片的细蛇探出头,顺着天竺人的胳膊爬到肩膀。
——“郎君瞧一瞧这条绿环蛇,别看它身量细小,大虫都怕它。”
连华从来没有直视过蛇。
他看见蛇的鳞片一点一点蠕动,听见蛇尾颤动的嘶嘶声……
突然一记高亢笛声传来。
蛇从天竺人的肩膀一跃而起,张开大口朝连华扑去。
连华的瞳孔映入锋利的毒牙。
——“公子当心!”
下个瞬间,一双手拉住连华,把他整个人往后扯到地上。
连华在惊吓过后坐起来,抹掉手腕喷溅到的蛇毒,抬头,见是骁龙卫统领季春擒住了绿环蛇的头。
场面混乱,观众惊叫四散。
天竺舞团被骁龙卫当场缉拿。
“怜玉公子,如今你的命很金贵。”季春浓眉一横,拔剑砍断蛇身,“没有重要的事,请你不要在市井抛头露面。”
连华定下心神,扶着木桩子站起来,拍一拍衣摆:“给骁龙卫添麻烦了。”
“季某也是三品,但毕竟武举出身,不似萧子韫动一动笔杆就能代官家写圣旨。”季春道,“公子活着就好,对季某说话不必客气。”
连华道:“是殿下派季统领来保护我的吗?”
季春道:“是,殿下料到会有不法之徒对公子用手段,所以特命季某随时随地保护公子。”
在骁龙卫的逼问之下,天竺人很快交代事情原委。
“回官爷的话,他们说是盛家人请他们行刺安老板。”牙郎道,“事前盛家交过订金,说事成之后再付另外一半。”
季春道:“盛家?”
连华深吸口气,反应过来。
盛家的二公子正是被他供出去作为见面礼送给东宫的那批在景元二十七年舞弊科举的考生之一,如此说来冤有头债有主,事情可以结案。
但不知为何,连华心中有另一种直觉。
连华道:“季统领,我觉得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季春点了点头。
连华道:“你也这样想吗?”
季春道:“季某见过的事很多,盛家书香门第,为面子买功名之事可以做的出来,但要说他们雇佣江湖帮派害人性命,恐怕还欠点胆魄。”
二人说话间,那被砍断的蛇头还在地上不停地动弹。
连华回想起方才那一幕,闭眼深呼吸。
他只是过一趟家门,还没做什么动作,对方就已经闻到气味开始对付他。
“公子,骁龙卫自有骁龙卫的手段。”季春道,“你还是按原来的计划做事,此案后续调查就交去开封府,我的人也会一直跟进的。”
连华道:“好,多谢季统领出手相助。”
*
经此波折,连华到崇明楼附近的省府坊的时候已经夕阳西下。
周宅门口的路轧满车辙。
管家看见是连华,躬身相请。
周子孝听说赶到天井,隔看一口养着锦鲤与睡莲的瓷缸,与连华相互问安。
锦鲤有红色、金色、白色三种,冬天都藏在缸底,天热就会在莲叶间游动,姿态飘逸,光泽鲜艳,水面平静映着蓝天白云,衬得锦鲤如在仙宫遨游。
连华道:“子孝兄,这条斑纹的好像之前没有见过。”
周子孝道:“柯大人昨日送来的,说是芩州新育品种。”
“国子学博士柯芮。”连华忍俊不禁,“他不是你同僚么?怎么给你送礼?”
周子孝叹口气:“公子在景灵园长谈一日一夜,闹得我这儿……别说柯大人陆大人,连礼部、吏部都来探过风声,门口那些车辙印就是他们留的。”
连华一听更乐了,从仆人手中接来饲料,点点洒下:“看来你收获颇丰。”
周子孝道:“公子不发话,我哪里敢收。”
锦鲤浮上水面争食。
连华回过头,看了看周子孝。
这人的公服还没换,只摘了乌纱帽,带出额角的几缕碎发,衬得面容疲倦。他的眼睛形如柳叶,眼神之中有一种寒门士子特有的隐忍温顺的气质。
连华道:“子孝兄,我知道你的心事。”
周子孝道:“你真的知道吗?”
连华道:“你总提醒我高处不胜寒,不就是想过安生日子吗?我向你保证,如果有一天我坠下悬崖,定会看准地方,绝不砸到你。”
周子孝又叹口气:“显然你不知道我的心事。”
连华道:“不管知不知道,今夜要说的事,你得帮我,我才能做成。”
周子孝夺过连华手中的饲料。
连华道:“这是答应了?”
周子孝没说话。
连华抓起一把水,笑着淋过去:“就知道子孝兄会答应,还说我不知道。”
周子孝往旁边一闪。
水花扑了个空,湿润了石阶。
连华笑道:“家里有饭吗?我饿。”
周子孝道:“你自己有家,饿了就回去让婉娘给你做一顿。”
连华道:“那儿如今已不是我的家,子孝兄,鱼都有家,我没有家。”
周子孝从来无法拒绝连华,尤其当连华因为一两件寻常事物莫名其妙地红了眼眶的时候。
*
厅堂飘起饭菜的香味。
厨娘摆上一口石锅,掀开锅盖,金汤鹿肉还在生滚。
“公子,外面那些跟你来的人是东宫的骁龙卫吧?”周子孝拿起汤勺,端过连华的碗,一边盛汤一边问,“他们都是太子派来保护你的?”
连华道:“是,方才若没有他们,我就见不到你了。”
周子孝有些苍白地笑了笑,显得无所适从:“太子,似乎挺关照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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