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福将换蜡烛的宫人拦下,朝灯火通明的云影殿里望了眼。
高重璟取下灯罩,叫宋观玄来看这淌着蜡油的烛火:“你这好一时歹一时的,何必又折磨自己写起身写字?”
宋观玄披着衣裳伏在桌前:“不然你写?”
两把椅子挨得近,高重璟连他略沉的呼吸都能感到:“你嫌我字丑?”
宋观玄嫌弃地将灯罩盖回去,朦胧的烛火里瞥了高重璟一眼,支使道:“研墨。”
他纵意逾矩的样子许久未见,高重璟手里的笔搁在他自己那几篇还没写完纸张上。看着一团墨痕才恍然,将散乱满桌的纸张拢到一起。
宋观玄边笑边咳,兀自将墨条拿起来:“哪敢叫你研墨啊,我来。”
他从扶风山下来就是这副劳筋动骨模样,全靠裹在高重璟那宽大披风里熬回来的。回到云影殿里便烧得厉害,高重璟瞧着他通红的眼眶,将墨条接了过去:“你有什么不敢的。”
宋观玄支着头,听着砚台里一圈圈研磨声重新落笔:“这信我写才行,你明天去交给顾衍。我请两日假,不去崇贤馆。”
高重璟歪着身子凑到信纸前,纸上字如枯柴歪歪倒倒,往日里那灵气生机全然不见,叫人看了都觉得吓人。
宋观玄细细的写着,引经据典不过就是想放假。什么残灯无焰,吹雨入窗。高重璟看着满屋亮堂,外头定然月朗星稀,根本拦不住宋观玄发挥。逐渐透出一股鞠躬尽瘁,大业未成而欲崩殂的文风。
砚台里续满墨水,高重璟一行行读过去,忽然突兀道:“你是写给我看的。”
宋观玄笔锋顿了顿,缓缓抬眸对上高重璟的视线。长发自肩头落在纸上,将几行字弄花了。
“高重璟,你看出来了?”
“你写这个做什么?”
宋观玄没管他,盯着纸张看了片刻,却没有下笔落款。
见他怔怔坐着,高重璟试探道:“你写完了?”
“写不完了。”宋观玄将桌上的纸一拂,他使不上力气,只是掀得纸张轻飘飘的翘起:“往年时好时坏也就罢了,那从上年九月,不对,那六月至今,这整整七个月来,怎么偏偏就要拿捏住我不放,偏偏就好不全了呢。”他握笔的手用了些狠劲,青筋盘虬的手将笔一扔,叹息般的念了声高重璟的名字:“高重璟,我病得烦了,你替我研会墨吧。”
宋观玄眼中粼粼烛火,瞳中却似将明光湮没。
高重璟忽然想起一些事情,从前这年岁他在做什么,似乎在往玉虚观没完没了的去信。他不知那信件等同于皇子的亲信,将宋观玄在玉虚观推得如履薄冰。
他将笔捡起来搁在砚台上,把那几页信纸抽走,扳着宋观玄的肩膀,叫宋观玄看着自己。
宋观玄由着他动作,眼里写着无望,却缓缓牵起嘴角。
高重璟手握着他未来的命运,手上的力道轻轻重重,没能开口将宽慰的话说出来。何止要病上七个月,从前宋观玄十七岁回还乾都,那时便是药不离身,空耗气运。
高重璟忽然发现自己忘了什么,高歧奉也好从前旧怨也好。和现在的宋观玄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又不是从前那个玉虚观的宋观玄,也不知道什么篡位换元的事情。
他左右想在宋观玄身上找出点希望来:“严回春瞧不好,还有卫南。再过几年他考进太医院,我将他要来又如何。听孟知言说,他得了院判青眼,现……”
“高重璟……”
“我是说,你别念着你那留园了,乾都岂无人念你,崇贤馆都能数出来好几个。”
宋观玄依旧看着他笑,脑子却也闪过许多旧事。留园留园,乾都最后就只剩下那一处念想了。
“不论崇贤馆,还有我高重璟。”
宋观玄眸光动了动:“你高重璟?”
“重华殿的五皇子,和……”高重璟顿住了,宋观玄不知扶风观的事情,改口道:“和此时此刻的高重璟。”
宋观玄身上烫得厉害,体温顺着衣料攀过来。
他似有所动:“此时此刻的高重璟,好。”
“好?”
宋观玄脑中千头万绪:“我是真的很喜欢留园。让我做留园的宋观玄好不好?”
高重璟缓缓松开他肩膀,宋观玄这是,在求他?宋观玄何时这样喜欢过留园。
高重璟小心翼翼地收起纸张塞进封筒,不敢多靠近一分。他将元福留下来,自己回了重华殿。
夜里入梦,竟然梦见宋观玄站在留园前的棠树下。梦醒拿着宋观玄那信,似有梨香萦绕,不觉脸上发热。
翌日顾衍见了信件,将孟知言单独拎出来说教一通,亲自跟着高重璟来探望。
宋观玄推病不见,恰巧太和殿来人宣高重璟去议事。宋观玄又披着衣裳将窗子推开,装模作样看了看天边的云霭:“观此天象,今日宜退宜守。”
话音一落,料峭春寒乍起。
赈灾粮的事情暂且放下,又过一月。
高重璟得了高乾的好脸色,大步跨下太和殿前的阶梯。宫门前朱红宫墙映着桃花,花色衬着宋观玄羽衣流光如云如霞。
高重璟轻手轻脚绕到他身后:“监天司回来?”
宋观玄自然而然跟上高重璟的脚步:“刚才在太和殿回过一趟,刚好遇上殿下被召见。”
高重璟脚步停在宋观玄眸中的盛春景里:“刻意等我?”
宋观玄伸手拂去高重璟肩头的花瓣:“在此看花。”
高重璟顺着他指尖看过去:“这一株桃花有什么好看的。”
宋观玄弯下眉眼:“那殿下想看海棠吗?”
马车出了宫门,停在留园门前。
“就为了借我马车?”
“大病初愈,路远难行嘛。”宋观玄仰头看着满树粉花夹杂在嫩叶之中:“留园的海棠最盛了。”
棠花枝衬得树下的宋观玄好颜色,高重璟眸光一晃,随着飘落的花瓣落在他发间,心思摇动:“百闻不如一见。”
“走。”宋观玄轻快地推门而入,古朴的庭院中,有几个测绘的工部小吏朝着宋观玄礼了礼。
高重璟跟着进了留园,目光扫过门楣:“第一次来就这么喜欢?”
宋观玄步履悠悠:“海棠珠缀一重重,年年岁岁占春风。谁不喜欢呢?”
高重璟背着手跟在宋观玄身后,抬手让那些参见的人起身:“他们在这做什么?”
宋观玄向留园深处走去,指尖划过春意柔波:“留园终于是得到圣意开始修缮,多谢你替我提上几句了。”
想起前生为数不多的自由之时,宋观玄心中欢喜难平。
平阔的道路上散落着花瓣枯枝,泥土灰尘遮盖了原本的颜色。高重璟神色复杂:“你喜欢这宅子?”
宋观玄连连点头,发间那朵海棠落了下来:“嗯,五岁一见,矢志不移。”
高重璟眉头紧皱,宋观玄表忠心的遣词用句,总是像忠贞寡妇似的。
整个春日里都没见宋观玄这样高兴,高重璟当下便收敛言语,由他高兴了。
左右这宅子是高乾赏的也好,是高重璟送的也好,最终都要挂上国师府的匾额。
宋观玄人逢喜事,神清气爽,第二日居然去了崇贤馆。
廊下撞见孟知言,两人说着公卷开考的事情进了大门。顾衍不在,其余人多在奋笔疾书,就连高重璟也眉头紧蹙。
宋观玄许久不来,他的位置不仅空着,还有人折了支海棠放在桌上。
孟知言笑笑:“巧了不是,我瞧着海棠甚好,折了带来,刚好你今天就出现了。”
宋观玄领情地将海棠枝子抱在怀里,别是从我留园门口摘的。
高重璟扫了眼孟知言,又扫了眼海棠枝子:“多的是人关心小宋大人。”
孟知言识趣,找借口开溜。
宋观玄研了两下高重璟的砚台,今日论的水利,写得四平八稳:“殿下的文章写得也见好了。”
“殿下的文章如今可是屡受顾少师称赞。”
偏生识趣二字也不是人人会写,好巧不巧,正是方启。
方启说着话靠在桌边,眼神直往高重璟的纸张上瞟。
高重璟并未遮掩,只是看着宋观玄。
宋观玄将这活络的目光尽收眼底,未动声色。
“诸位有空闲聊,不如早早交卷。”顾衍的声音自讲案上传来。
宋观玄回身一望,撞上了顾衍的视线。
顾衍欣慰地点点头,伸手一指叫他上前去:“今日小宋大人,比海棠还好颜色,想来病愈了?”
宋观玄眸中带笑:“多谢顾少师关心,人逢喜事精神爽。”
顾衍低声贺喜:“宅子我听说了,门前海棠甚是好看。”随即正色:“小宋大人来得巧,你看这个,明日论题。”
宋观玄顺着顾衍手中缓缓展开的小卷:“赈灾粮?”
顾衍若有所指,点了点头。
宋观玄会意:“好题目。”
题目虽好,重华殿燃灯到亥时。
元福接过宋观玄手上的宫灯:“您来了,太好了。”
宋观玄轻轻推门而入,款款而来边走边说:“奋笔疾书?”
高重璟坐在案后,桌上纸团成山。抬眸道:“你怎么不睡?”
宋观玄拖来把椅子,坐在高重璟身侧:“心中挂念殿下策论,忧思难寝啊。”
高重璟看了他一眼,将热茶匀给他:“你别来讹我。”
宋观玄清了清嗓子:“我有一事不知殿下愿不愿听。”
高重璟侧过身:“何事?”
宋观玄眨眨眼:“此次策论要呈到太和殿去。”
高重璟眉头皱得更加用力:“哦。”
“臣有一论,愿供殿下参考。”时辰已晚,宋观玄开门见山:“方先才民声政绩在身,无端彻查会伤了君臣之和。”
高重璟笔尾敲着笔架:“所以此次策论所指并不在贪墨,而在……饥荒?”
宋观玄挪开镇纸,指尖在宣纸上拂过,点头道:“如同治水需疏而非堵。”
高重璟盯着指尖抚平的宣纸,缓慢思索:“加设粮仓?”
宋观玄:“设粮仓,丰时储。虑贫富,备凶年。”
高重璟将那阻碍他思考的镇纸挪开了些,宋观玄的发丝却又落在他眼前:“丰时储粮,贫瘠困难处设义仓。按照分布,应当以水运调……”
宋观玄拢了拢袖子,整个撤出高重璟的视野,敲敲桌子转移他的视线:“若以水运调义粮,杂税可免。还可……
你听了没有?”
高重璟看着宋观玄认真的侧颜,总结道:“听了听了,粮仓兴丰,天下充满。民不思反,长盛不衰。”
宋观玄心里叹气,算了,能听得进话用得了人,多少臣子求之不得这样的君主。他点了点桌面:“然后就能说漕运司派一人,屯田派一人,涉及各门皆派出代表来,拉上方先才这么一聚头。可集思广益,也可查各部疏漏。”
高重璟想起来孟知言那套话术:“我想得通透,明日堂上先针砭时弊引经据典,再动之以情,最后有理有据提供方法。”
宋观玄按住他的手,眼眸闪烁:“这是你今晚写的,明日在崇贤馆,你写手下钱财贵器,皆可捐给国用。”
四目相对,高重璟点头:“写给方启看?”
宋观玄点头,了事拂衣去,没在重华殿久留。
高重璟有话没来得及说,夜里又梦见那棠花,却燥得梦中有思,晨起洗漱更衣险些误了时辰。
元福不动声色收拾了寝殿。
高重璟脑中棠花挥之不去,随口道:“宫门墙角桃花甚好,剪几支送给宋观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