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观玄在瓶瓶罐罐挪动的声音中醒来,撩开帐子问道:“怎么了?”
“小宋大人醒了。”元福闻言脚步猛地止住,倒退着就进到里间:“刚好,进来和小宋大人打个照面。”
语罢,他朝外头招了招手。一水面生的宫女抱着几只瓷瓶进了内殿,桌上一瓶,架上一瓶,全是满开的桃花。
宋观玄失笑,披衣坐起:“敢问元福公公,我是同这几个宫女照面,还是同这几瓶桃花照面?”
元福笑出褶子:“清早自宫中摘来的。”元福指了指桌上那瓶:“照着这支模样找的。”
言下之意那瓶是高重璟亲自摘的了,宋观玄等着宫女退出去,下床谢过:“谢殿下赏赐,今天崇贤馆课业可是午前还是午后?”
元福望着一束晨光里的宋观玄,花浓意远玉人扶风。不觉慢一拍道:“午前。”
宋观玄起身洗漱:“那我去亲自谢过罢。”
崇贤馆内一片寂静,只闻落笔刷刷的声音。
宋观玄突然出现在窗口,不明所以的学生背后一紧,却不敢回头。
高重璟抬起头来,与宋观玄目光相对一瞬,见他捧着一束桃花站在窗下。
目光故作严厉,好似巡考。
高重璟扬了扬嘴角,继续作答。
宋观玄朝讲案上望了一眼,顾衍不在。乍一转身,撞上顾衍靛青的袍子。
顾衍伸手扶住宋观玄:“小宋大人,当心。”
宋观玄轻声道:“月试?”
“正是。”
宋观玄摆出老沉模样:“磨砺剑锋,辛苦也是应当。”
屋内人听见,只觉得十分欠揍。悉悉索索一阵搁笔声,仿佛视线穿过墙壁聚到宋观玄身上。
顾衍看了直摇头,低声道:“小宋大人,借一步说话。”
宋观玄失色:“我又要改卷?”
顾衍在一旁引路,走到廊下刻着青松风骨的字碑前:“此卷我不可阅,你也不可。”
宋观玄:“直呈太和殿?”
顾衍抚掌一拍,侧头看着宋观玄:“存于封筒,我亲自呈送。”
他将手中的桃枝分拣出小束:“策论所用时间长,中间还要休息一刻。顾少师今日可好等,我不便在此处惹人闲话了。”
顾衍看着手上的桃花枝发愣:“你去哪?”
宋观玄声音飘然远去:“太和殿。”
太和殿前一条宽阔的宫道,一道急急忙忙的身影正顺着中线急忙朝大殿疾走。”
宋观玄拢了拢袖子:“杭大人?”
那脚步猛地一顿,朝着宋观玄这边望来。揣着袖子左右为难,见宋观玄依旧静立等候,只好上前打个照面。
杭时有额头上挂着汗珠,礼仪周正躬身一拜:“小宋大人。”
宋观玄见他神色凄哀,朝着殿门方向看去:“杭大人受了召见?”
杭时有揣摩片刻,低头道:“这……没有。”
宋观玄搭着他颤颤发抖的袖子:“那便不急了。”
杭时有为难道:“这,小宋大人,这只怕还是急的。”
宋观玄拉着他往宫门走:“没有暮春花落急,太和宫一角有盛开的桃花杭大人知道吗。”
杭时有观察着宋观玄的神色,揣度着自己该不该知道。
宋观玄一笑:“杭大人定然是不知,我带杭大人去看看。”
太和宫一角确有五六株桃树,两人站在树下,硬是凑不出一树满开的桃枝。
宋观玄尴尬一笑,看来高重璟的花就是这儿剪的。
他带着杭时有赏起花来:“看吧,花开难候。”
杭时有擦了擦汗:“确实……难得一见。”
宋观玄道:“五殿下今日早上折了桃枝,为今日崇贤馆月试叫我算算运气。”
杭时有垂手倾听。
“我算得今日不宜冒进,不宜……代人受过。”宋观玄手上还有半束桃枝,交到了杭时有手上:“月试之下,宫门落锁,杭大人在宫中未出消息,家中妻眷便不会遭人妄动不是吗。”
杭时有抱着桃枝,倏地看向宋观玄:“小宋大人,多谢。只是……现下我又该去哪里?”
宋观玄点了点他怀里的桃枝:“当然是在此同我看花啊。”
暮色四合时,顾衍抱着封筒匆忙而来。
经过站在殿前数十米远的杭时有,狐疑地瞥了眼他怀中的桃枝。随即便看见坐在廊檐一角的宋观玄,宽大的重檐下远天蓝的身影小小一点。
不多时,顾衍从殿中出来,绕到宋观玄面前慰问了两句。
宋观玄揉揉腿:“三个时辰了,站得腿疼。”
又过三刻,高歧奉受旨而来。
随其后,高重璟也匆匆而至。
高重璟看见宋观玄靠着廊柱而坐眼皮一跳,再看见杭时有手上的桃花眼皮又一跳。
杭时有一礼:“户部杭时有,见过五殿下。”
宋观玄的目光落在杭时有身上,想起前世杭时有一家流放惨死边陲。想来是不愿同流合污,被高歧奉当了弃子顶罪证。宋观玄心中叹息,杭清流,你这回可得活下来啊。
从前高歧奉的势力架空户部,鱼鳞图册几乎无真,支给数字全盘造假。供着高歧奉的挥霍,不声不息间方先才成了蛀空国库的一员猛将。
高重璟看了眼神色空空的宋观玄,脚步顿了一下,还是先进了太和殿。
宋观玄望着那背影,高重璟早已不会不管不顾过来嘘寒问暖。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这是好事。
暮云流转。
太和殿内咣当摔了第一个杯子的时候,杭时有就跪了下来。
随后侍卫长进进出出,通传公公抱了圣旨一路匆匆而去。
又过了两刻,陆陆续续来了些户部同僚。
再过一刻,司农,漕运一群人也缓缓悠悠过来了。
夜幕低垂,太和殿前热闹非凡。
这里头唯独杭时有突兀地抱着一束桃枝跪在地上,在众人是否因采撷花枝遭罚的议论中默默无言。
再过一刻,大太监带着口谕出来。
“杭时有听……”
众人跪下,话音却陡然一顿:“杭大人已经跪好了?”
又过一刻天色转暗,宫灯点起也看不大清殿前的情势。
“你可还走得?”高重璟的声音从头顶落下。
宋观玄刚要扶廊柱,盛情难却地搭着高重璟温热的手站了起来:“走得,我就是歇一歇。来得太早,站久了腿疼。”
宋观玄看着高重璟,觉得他眼里有光,开口道:“人逢喜事?”
高重璟扬了扬下巴:“走吗?”
宋观玄看了眼檐廊的高度,盘算自己跳下去会不会断腿。
“怎么,你想跳下去?”高重璟在他背上一拍:“走楼梯啊。”
宋观玄背心发热,别开视线:“楼梯那边朝臣开会呢。”
高重璟已经率先朝太和殿前那宽大的阶梯走去:“你我顺路,有什么可诽议的。”
宋观玄整了整衣摆,叹气似的:“嗯,走吧。”
朱红高挑的檐廊下,宋观玄跟在高重璟身侧,步履生风,衣袂飞起。
口谕已经读完,台下的朝臣见了连步调都一致的二人,差点忘记起身。
默了一瞬,太和殿前便重新热闹起来,该觐见的觐见,该回去的回去。
宋观玄身影同高重璟一道消失在夜色之中,站边嘛,谁不会呢。
宋观玄正想着杭时有的事情,手中忽然塞进一块温凉的东西。
他惊呼一声低头看去,是块蒲纹玉璧。
高重璟目不斜视,脚步不停:“蒲纹安居,玉璧合满,正好贺喜你那宅子。”
“多谢殿下。”宋观玄收入怀中:“观玄自当思如蒲苇,韧而不断。心似澄玉,不染尘埃。”
高重璟忍不住收住步子:“你平日里看的书……”
宋观玄歪头:“怎么?”
高重璟接着走:“算了。桃花怎么在杭时有手上?”
宋观玄似殚精竭虑:“殿中桃花太多,斗胆替殿下一支敬恩师,一支敬贤臣。”
高重璟:“还有人话没有?”
宋观玄道:“花枝太多香气浓重,我闻着头晕。”
宋观玄又补了一句:“你亲自摘的那支我留下了。”
高重璟借着夜色掩映,偷偷扬起嘴角。随即正色道:“赈灾粮的案子发落了。”
宋观玄没听进去,怀疑自己眼花,高重璟刚才在偷笑?
什么笑不能明着笑,那玉璧难道有异?
宋观玄又将那玉璧翻出来凑到眼前看了看,不见异样。
高重璟蹙眉:“父皇赏赐的,你要是喜欢,我再去寻。”
宋观玄点头:“多谢,不必。怎么发落的?”
高重璟挑了些重要的:“方启文章里所写与俸禄对不上,又借几部对帐发现假意正名。晚间抄家点财,找着了贪墨银钱的账本。只是方启大义灭亲,逃过一劫。可惜他行文与我如出一辙,最后没能藏住,应当是要一并处罚了。”
宋观玄跟上去:“方先才已被扣在宫中?”
高重璟:“别说你了,高歧奉都不知道。我一进去看见方先才跪着,三部的侍郎也在里头,高歧奉脸上可精彩得很。”
宋观玄笑了笑,走进重华门:“那户部又要换人了?”
高重璟道:“换的杭时有,传话公公提了一嘴,父皇忽然想起这号人了。”
宋观玄思绪流转,不是高重璟提的那便更好。
高重璟忽然想起那束桃花,猛地停住脚步。
宋观玄正在晃神,被他一档没停住。他失去平衡一手在背后扒拉着高重璟的肩头,一手在前直接环住了胸口。
高重璟穿着简装,温热的触感透过衣料传来。
“啊……”
“这……”
宋观玄慌忙找回重心,只是呼吸起伏被圈在手中,不由得和高重璟同步起来。
元福自重华殿中相迎,脚尖未出便迅速闪身退回殿内。
砰!
门响一声。
宋观玄站稳身子,面不改色,山崩于面前而不惧,伸手拍了拍高重璟的肩膀:“嗯,最近训练场练得不错。”
话音一落,寂寂无声,宋观玄倏地脸红至耳根。
高重璟默默看着宋观玄,忘了自己刚才停下来是要问什么。
“你要问,你要问杭时有。那个杭时有啊,杭时有是吧。”宋观玄找了一圈话头:“我经过太和殿看见了杭时有面上一心赴死的模样,就做了个顺水人情将你的花送给他了。主要就是为了东凌的贤臣,能像桃花一样盛放,茁壮成长。”
高重璟莫名心中欢喜:“杭时有年近四十,茁壮成长是不大可能茁壮了。”
宋观玄朝着重华东门走去:“那就颐养天年,寿比青山,长命百岁!”
高重璟看着宋观玄气势汹汹远去的背影,转身回了重华殿。
元福好奇的脑袋冒了出来:“小宋大人怎么了?”
高重璟笑了下,脑中重现着宋观玄的急切:“桃花香味太重,他闻多了头晕,不用管。”
元福往云影殿的方向望了眼,随口道:“那可怎么得了,过几日搬到留园去,那边棠花层层,小宋大人哪里受得住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