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观玄下了轿辇,替不情不愿的高重璟撑着帘幕,伸手欲给他借力:“殿下快点,他们都要关门啦。”
细白的腕子露在冷风中,半天没有得到回应。宋观玄耐心极好,只是顺着两侧笔直的檐廊望向古朴雅致的两层殿宇。朱门洞开,似有几个学生已经就位正在温习。
高重璟僵持不下,只得放下帘幕搭上宋观玄的手。细软的小手冰冰凉,高重璟蹙了蹙眉头,很快就将手松开。
宋观玄不动声色,似在瞻仰崇贤馆那集贤聚德的匾额。
高重璟疑惑道:“你不进去?”
宋观玄站在原地拱手:“殿下快些去吧,要迟到了。”
“懒得管你。”高重璟撒腿跑进崇贤馆内,吱呀一声,朱门轻掩。
高重璟仅差一刻就要迟到,险险坐在位置上。想起宋观玄的手,不由自主想去开窗看看。
看什么看,冷不死他的。
“见到漂亮国师了?”一道身影唰地从高重璟的桌前冒出,正是因算术过人破格入选的叶海心。
崇文馆学子可收二十人,如今仅有十人入选,高重璟算了算,还真有宋观玄的位子。
一众学子不过五六岁狗都嫌的年纪,少师没来终究吵吵嚷嚷。
高重璟看着桌前的毛毛头:“恩。”
叶海心将墨水笔洗挪了挪位置,热切道:“有多好看?”
高重璟听到有人关心宋观玄容貌,忍不住嗤笑一声:“一般。”
美则美矣,蛇蝎心肠。
叶海心是鸿胪寺卿之子,自幼异域美貌司空见惯:“真的?不如传闻那般?”
高重璟许久没同人如此议论宋观玄,心中别扭:“他就在外面。”
叶海心立刻起身,唰地推开窗户。正巧看见宋观玄在庭院中穿过,他踮起脚来想要将脑袋再伸出去一点:“我觉得不一般啊。”
宋观玄闻声朝着窗户这边望来,长睫上落着几片飞雪。看见高重璟推着窗板,便友好地挥了挥手。
砰的一声,高重璟落下窗户。
宋观玄笑了笑,朝着另一侧檐廊走去。
云影殿尚未收拾出来,宋观玄也没个去处。倚在门口听了会里头讲规矩的训话,他抬头看天,高重璟像是又挨点名了。
宋观玄在琼枝玉树的院内转了一圈,书声不绝,生机不止。
出神间绕到僻静处,忽然听见簌簌落雪声。
仰头一看,墙头冒出一颗脑袋。
“啊!”宋观玄轻呼一声。
孟知言?
宋观玄刚要喊出名字,墙头的人嗷的一声摔了下来。
孟知言脑袋从雪里冒出来,脸上表情拧做一块,似乎花了大工夫将骂宋观玄一惊一乍的话咽了回去。眨眨眼睛,比划着问道:“你有没有看见这么一个书筒?我应当是掉在崇贤馆的路上了。”
书筒?
宋观玄想起来,这人喜欢念叨他幼时将策论落在家中,错过了进入崇贤馆与恩师早日相识。怪不得是坚实的高重璟一派呢,一样掉链子。
宋观玄摇摇头:“你如何不去家中找找,许是忘记带来。两日内若能寻到,我可以帮你交给少师再评。”
这话突兀,孟知言茫然皱眉:“你是谁啊,就夸下海口。”
宋观玄眉目柔和:“我是宋观玄。”
“啊!小宋大人!” 孟知言见礼,随后半信半疑凑上前来:“你真的是天上的神仙吗?”
宋观玄笑了笑,想起孟知言一生坚定格物,淡淡道:“不是。”
孟知言满眼赞同:“我就说嘛,昨天还和高重璟打赌说世上没有鬼神之说。他偏说凡人不可能长这样。”
宋观玄无言,这满是情爱的脑子,果然治是没法治的。
他边心中感叹辞别了孟知言,一边搓着手往廊下去沾点屋内的热气。
忽然两脚离地,一双手托着腰将他拎了起来:“小宋大人,你进崇贤馆的事方才高重璟都和我说了,你既然来了怎能偷懒。”
竟是顾衍特意寻来,宋观玄在空中蹬腿:“知错了知错了,顾少师放我下来罢。”
顾衍捏捏宋观玄胳膊,又拍拍宋观玄的腿:“小宋大人,勤加锻炼,强身健体呀。”
“是是是。”宋观玄怀里塞进一本书,他看也不看,钻进崇贤馆里。
宋观玄忽然闯进来,屋内竟然未能掀起一丝波澜。回身一看,顾衍正站在身后。
宋观玄贴着窗沿往里走,见高重璟前面还有空位,抱着书倾身问道:“你前面没人?”
高重璟缓缓抬起头来,目光落在他怀里那本书上,噗嗤笑出声。
这一声嗤笑在安静的室内回荡,宋观玄将书翻转过来。
小兔子拔萝卜?
顾衍当我是傻子?
同屋中五六岁的年纪困在一处,宋观玄闲得捧着这本书看了不下十遍,这么熬到了顾衍散学。
天已沉沉,晚间传了旨意在照辉楼给崇贤馆设宴。
宋观玄推脱不成,转眼跟着这群小孩同坐一桌。想起自己上朝完坐在廊下吃饼的时日,高重璟这日子过得甚好。
只是高重璟像是对他敬而远之,甚至同叶海心换了位置。
宋观玄百思不解地望着见了蒸蛋羹撒不开手的叶海心,远远地朝高重璟看了一眼。对方若有所觉却刻意躲开视线,专心地对付桌上的饺子。
难不成还有欲擒故纵和近乡情怯?
他看着高重璟扎扎实实吃了好几个,半个铜钱都没见到。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碗里这半碗铜币,不觉失笑。
高重璟,你这运气差真是名不虚传。
隔着显耀的灯火,宋观玄没法将高重璟脸上的怨气看得分明。
他低头将铜钱挑拣出来,盛了碗热汤驱散寒意。眼见顾衍离席,他也跟着开溜。
走之前瞥了眼高重璟,对方眼中只有饭碗,丝毫没有注意到他起身离开。
宋观玄被热气蒸腾得脑袋晕乎,没有多想直接出了照辉楼。
往重华门去还有段距离,只剩下掌灯宫女一盏暗灯在前头引路。
宋观玄仰头望着积雪的宫墙,想起上辈子似乎已经在回玉虚观的路上。
那时高重璟尚且差人相送到乾都郊外,此番他没去其他皇子殿宇拜见,又做了伴读,今时今日怎么疏远起来了?
难道说高重璟就喜欢高天孤月,打死不被回应的独自相思?
宋观玄叹息一声,这路真是走起来又远又长。
他拢了拢衣襟,脸颊上方才蒸腾的绯红已然褪去,他朝着袖笼里呵了两口热气。
穿过重华门,在高重璟的重华殿前绕过,过了重华东门才到云影殿。
这一路积雪颇深,看来是无人洒扫过。
宋观玄想起这时的高重璟课业不佳不被看好,许是有高乾几句鼓励也依旧在宫里过冷清日子。
领路宫人告辞折返,四下寂寂。
云影殿灯火明赫,暖炉里炭火烧红。宋观玄的衣物用品已尽数搬到殿中,甚至添了不少。
宋观玄走得倦乏发冷,看这旧殿并无宫人,兀自搬来小凳靠着火炉坐下。坐了一刻,仍是没有好转。
他正是奇怪往自己脉门上按了按,才想起从前回玉虚观的路上病势反复凶险。若非王若谷,恐怕是……
完了,王若谷此时早已出了乾都,追都追不回来。
宋观玄暗道不好,走到塌边就已然用尽力气,勉强缩在被褥里瑟瑟发抖。宫内也不是这么好呆的,搞不好尚未创业就又要归天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躺得昏沉,隐约听见门外有动静。
外头声音刻意低沉:“小宋大人许是睡了,殿下明天再来找吧。”
像是元福的声音,高重璟?
咚咚咚。
门轻敲了几下。
宋观玄迷迷糊糊披衣下床,门乍一打开,就没忍住咳了两声。
宫灯晃眼,暖光之下映照这高重璟红光满面眼神清亮的脸。
宋观玄头脑昏沉倚在门边,乌发垂散在雪白的中衣上:“殿下,还不睡吗?”
他声音含糊,似乎真在关心。
对面人的来势汹汹荡然无存。
“睡了。”高重璟欲言又止,转身就走。
高重璟将云影殿抛在夜色里,回到重华殿洗漱换衣。
看着屋内忙碌的宫女,想起方才是宋观玄自己开的门。
什么意思,苦肉计?
他眉头紧蹙又忍不住替宋观玄想到,这时候宋观玄还没见过其他皇子,怎么可能存了那样歹毒的心思。
他踟躇两回,终究披衣又去了云影殿。
人刚到门口,宫灯一照,就听见屋内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高重璟推门的手抬起又放下,最终心一横,你要是门没落锁,我就进去。
吱呀一声,门推开了。
高重璟无言以对,宋观玄,天不绝你啊。
屋内烛火未熄,宋观玄刚披的外袍落在地上,整个人埋在厚重的被子里。
宋观玄隐约间又听见开门声,冷风嗖嗖灌进来。
高重璟掀开锦被一角,露出宋观玄咳嗽不止闷得泛红的小脸,含着泪水的眸子迷迷糊糊朝高重璟望过来。
蜷成一团的宋观玄伸出手来摸索,终于抓到松散的被角。扯过去朝脸上盖了盖,居然还有人抢我被子,真是丧尽天良。
宋观玄冷得很,一点也不想露在外面着风。他倒是没力气再咳了,就是有点喘不上气来。
这样冷,莫不是大限又将至了?
宋观玄微微睁眼,只看见玄色衣服在眼前晃荡,毫不留情地捏着他心心念念的被角。
勾魂鬼差还想冒充高重璟,宋观玄伸手扯了扯面前这张软软的脸:“唔……高重璟,像面饼。”
高重璟眸光沉了沉,但也只是一瞬。
不知死活捏他脸的手,吧嗒一声落了下去。
“宋观玄,宋观玄?!”
这要是病死了,可不能怪我。
高重璟又瞥了眼床榻间一脸柔弱,毫不设防的小脸,眉头拧成麻花。他作为皇子倒是有颗救命药傍身,此时正紧紧捏在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