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观玄站在屏风后,太和殿内暖香阵阵蒸得他面上浮起一丝绯红。他后颈微微发热,似有一道视线在耳根灼烧。
回头一看,高重璟正盯着他不放,眉目好似身后金柱上的盘龙,和这身贵气的玄色衣袍相得益彰。
左右宫人都被屏退,四周窗户帘幕皆落下,里头隐约传来王若谷的声音。
“留在乾都?他才来了几日?命都快呆没了。”
“若谷,朝中崇道你也知道,气运一事又非空穴来风。”
“崇道崇得小小年纪把国师之位悬在他头上?”
“那又何妨,待他年岁再长些,朕再扶他上任嘛。”
高重璟听这议论似要将宋观玄留下,初见英气的眉头拧在一起。
宋观玄朝他笑了下,悄声道:“没骗你吧,我很灵的。”
高重璟没有回话,目光清冷地落在宋观玄脸上。宋观玄面上那丝明艳,像糯糯白白的荔枝埋在嫣红的皮壳里。
高重璟默默收敛心思,再三警告自己宋观玄何许人也。需敬而远之,赶紧让他滚回玉虚观去。
金丝屏风后传来高乾的声音:“是否回玉虚观,还需问过他自己的意思。宋观玄?”
“臣在。”宋观玄缕正袖袍绕过屏风,跪在高堂之下:“观玄身负此任,愿意呆在乾都,不回玉虚观。”
高乾心中大悦:“甚好!小宋大人以后一定能成国之良臣啊。”转而又道:“高重璟,你有何见解?”
屏风后头高重璟微微一震,他在说什么?!
高重璟硬着头皮走出屏风,拱手道:“拜见父皇。”咬牙切齿:“小宋大人定是不负众望的贤良,才能有此考量。”
殿中笼罩在明黄的柔光之中,高重璟的视线落在伏在殿中的宋观玄身上。道服上暗线描着银鹤吐息归入远山,病了这几日衣裳宽大的得格外伶仃。
宋观玄未得高乾的免礼,默默将头埋得更低。良臣,我努力吧。
高乾立刻拍板:“小宋大人留在乾都甚好,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要什么?宋观玄一阵恍惚。他于乾都一无住所,二无依靠。
张口就要乾都观未免太过野心,倒想起从前高重璟随手送他的宅子来:“刚进乾都时路过留园,院前海棠树又高又大,来年开花一定漂亮。要是能住在那附近,开春就能够赏花了。”
高乾:“……”
高重璟:“……”
王若谷心中咯噔一下,这徒弟真是好眼力,张口就要有市无价的留园。
王若谷连忙打着圆场:“圣上莫怪,观玄他不是要夺陛下所爱,也不是觊觎前朝文士之风。只是他从小在道观里长大,在乾都无依自知宫中不可久居,说出如此狂言都是小孩胡话。”
高乾甚爱这宅子,断不可能割爱送人。王若谷话锋一转煽风点火,干脆借这机会将宋观玄带回玉虚观去:“他自然客栈也是住得的,这都五岁了也该多历练,多病上几场也就惯了,前几日那般不小心失足落水自然就熬得过去。”
高重璟看着地上微微颤抖的宋观玄心中暗喜,对,就这么说,乾都可没你能住的地方。
高堂之上的人脸色变了几变,殿内静得可怕。
宋观玄拜在地上冷汗涔涔,从前那宅子是高重璟送的,他不知道这么尊贵,随口就要了。听王若谷火上浇油,意思是要借机将他带回玉虚观,宋观玄心急,伏在地上就咳起来。
高乾崇文崇道,很是舍不得宅子。王若谷为了把宋观玄带走,给他架在这里,他九五之尊,总是要点面子的。
殿内尴尬地回荡着:“咳咳咳咳……”
明堂之上的高乾清了清嗓子:“那宅子本无人住,就赐给小国师做国师府了。乾都气候相宜,最能养好身体。”
高重璟没有抬头,心中大骇。那往后分明是我的宅子,我可没打算再给宋观玄!
高乾又道:“只是这宅子难得,不知小宋大人的俸禄几时才能养得起这块地皮。这朝中又无闲职……”
宋观玄听他话中有所指,即刻再拜:“观玄人微年少,唯有读书一事擅长,愿为五殿下伴读,也好……得以在乾都立身。”
高重璟耳边回荡着高乾“甚好甚好”的满意笑声,倏地抬头:“什么?!”
高堂上凌厉的视线立刻落到他面前,高重璟的拳头在袖子里紧了紧,将我不要他伴读这后话咽了回去。
“可用之才,可用之才。”高乾抚掌颔首:“只是修整尚需时日,体恤你这病未好全。重华东门的云影殿还空着,离重璟也近。你先在宫内住着,让太医调养着,其他不急。”
宋观玄再拜:“臣,谢陛下隆恩。”
王若谷有些气急败坏:“玉虚观你不回去,道经也不念了?”
高乾立刻安排:“崇贤馆尚什么经典没有,就让他明日开始在崇贤馆学习。”
宋观玄听着高乾这几番安排,总觉得自己像那横行无度的祸国妖妃。果然为人君主就是思虑周全,不像高重璟,想想就头大。
高重璟一听,恨不能现在就给宋观玄来上一脚。
上辈子要玉虚观,这辈子要我的宅子!
这一世的宋观玄,简直更过分了!
宋观玄扶着脑袋又谢一回恩,终于高乾大手一挥,叫他起身免礼。
他病未痊愈,久跪膝盖酸软,起身时重心不稳踉跄两步。
高重璟见这人好好的就朝他这边倒,显然是要讹人。
即刻伸手将他扶住,免得惹祸上身。
宋观玄手臂一痛,高重璟又在捏他。好在借着力道站稳,没有殿前失仪。
高乾甚是欣慰,对着王若谷:“你看,相处甚好吧。”
宋观玄跟在王若谷身后出了太和殿,在沿廊下拜了拜:“师父……”
王若谷道:“管不了你,我今日此时便回还玉虚观,你若想走,我即刻带你从这宫门出去。”
高重璟眼中一亮,望着宋观玄。快走,没人留你。
深灰的重檐下,朱红廊柱映着雪辉。不知为何,他在宋观玄脸上看到一丝似与年岁不符的宿命感。
宋观玄垂目拱手:“观玄心意已定。”
心意?什么心意?
高重璟迅速从晃神中清醒,险些着了宋观玄的道。
王若谷不再多言,拂袖而去。
高重璟望着王若谷的背影在空旷阔道上远去,最后的希望也破灭干净。嘀咕道:“崇贤馆你学得懂吗?”
宋观玄微微侧身,朝着高重璟礼了礼:“观玄略略识得几个字。”
他侧身站在瓦檐之下,温良忠贤不似曾经。
观玄?!
宋观玄除了方才重华殿乱表忠心,很少以名字亲切和高重璟自称。
高重璟目光倏地一转,默默看着宋观玄,想了许多宋观玄从前冷漠的事情来控制表情。
宋观玄目不斜视地看着他的鞋面,神色凄凄。他在殿内咳了许久,此时依旧眼角泛红。
高重璟心想小孩心性就是差,宋观玄身上泛着冷冷的香气,像是大雪一覆就要消散。他猛地想起宋观玄总是不大好,难道是因为这么一次落水就落下了毛病。
高重璟赶紧收回要冒出来的关心,病死正好,省得来害我。
他不觉厉声道:“你到崇贤馆到底为什么?”
宋观玄微微牵起嘴角,目光移向王若谷远去的方向。轻轻两字落下:“学习。”
高重璟怔然,不信道:“学习?”
宋观玄声音虚浮却异常坚定:“经书史籍,多多益善。”
高重璟冷笑:“鬼话连篇。”
宋观玄揣着手朝高重璟的方向转过来:“观玄心思自可再证,只是现在……”他纤细的小手指了指远处寻来的宫人:“殿下,你好像要迟到了。”
高重璟想到崇贤馆那抄书的责罚,心中一急,却道:“不用你费心。”
“观玄不敢,但陛下赏了观玄一乘轿辇,许是比殿下的脚程要快些。”宋观玄悠悠往太和殿长梯下走去:“殿下可要同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