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这真是亏得你们发现得及时啊。”
一截细白的手腕垂在蚕砂脉枕上,太医搭着脉象满脸凝重:“不好不好,气血淤滞,寒气入体。小宋大人高热未愈,不该在雪里走这么久的。”
高重璟瞧着这人眼熟,猛然认出是太医院的严回春。
这人医术……寻常病症药到病除,疑难杂症人到命除。
银针布袋一甩,寒光晃过高重璟的眼睛。
这把银针下去,宋观玄怕是能被扎成筛子。
宋观玄鬓发被冷汗打湿,整个人像是褪色的薄瓷似的。
他陷在厚重的被子里,似乎要被屋内的热气蒸发掉。
高重璟看着仙人掌似的宋观玄抿了抿嘴,走这么久好像也有他的缘故。榻上的人眉心微蹙,一副委屈模样。
愣神之际,听见严回春称赞道:“殿下做得很好,临危不乱,你的救命药吊住了小宋大人的命,要表扬哦。”
高重璟:……
严回春施过针,轻轻拍了拍宋观玄:“小宋大人,小宋大人,您听得到我说话吗。”
榻上纤细的手指蜷了蜷,高重璟探头过去,宋观玄双眼迷蒙找不到焦点。
“地府的人……怎么都长着高重璟的脸。”
说完宋观玄又缓缓合上眼眸,长长的眼睫垂下来,
严回春手一抖,嘴唇翕动无声道:完了完了完了。
高重璟小手捏了捏,明天不会要罚我吧。
元福适时上前道:“殿下,先回去吧,天晚了。”
高重璟跟着回了重华殿,拿不准宋观玄到底会如何。
元福熄灭灯火:“殿下睡吧,小宋大人一时半会醒不过来,明早再去看吧。”
醒不来我就放心了。
高重璟闭目养神,始终睡不着。
这事情瞒不住,高重璟次日就被召到太和殿问话。
高乾崇文崇道,对宋观玄这气运之说深信不疑。好在未有人说出昨日雪地里的事情,高重璟只得了几句敲打。
若非他犹豫之中将皇子每人一颗的救命药给了宋观玄,怕就不是骂几句的事情了。
高重璟现在似乎不能左右宋观玄的生死,那么宋观玄又还会重蹈覆辙吗?
宋观玄昏睡了两日,醒来时帐子里暖和得他不想动身。
床边轻缓的声音传来,似还带着点哭腔:“小宋大人,你终于醒了。”
宋观玄按了按沉沉的脑袋,撑着身子坐起来。
屋内烘得干燥,他嗓子疼得厉害,挤出一个音:“水……”
元福高兴得忘了伺候,这才捧着茶碗放到宋观玄手上。眉毛塌成八字:“谢天谢地,严太医说您今日要是不醒,怕是不大好了。”
严太医?严回春?!
宋观玄一身恶寒,觉得头也开始疼了。
他凄然一笑,巧了,他算是第一个怕也是最后一个在严回春手上活下来的疑难杂症了。
元福瞧他眉心紧蹙,试探着问道:“可是那里不舒服?”
宋观玄捧着茶碗,小口小口喝了一阵:“我这是睡了多久?”
屋内添了个火炉,空置许久的宫殿在宋观玄昏睡的时候多出不少东西。
重华殿人手不多,元福在这,高重璟那边就只剩下两个宫女。能做到这样,看来是病得不轻。
元福将好不容易喝完的茶杯接走:“这会子午时还未过,您这都睡了两日了,都是严太医看的诊,说是反反复复。真没有不舒服的了?”
严回春看诊能不反复吗?宋观玄垂目:“没有,我哪里都好,我要去趟崇贤馆。”
元福险些摔碎茶碗,惊慌地将宋观玄拦在榻上:“五殿下叫我守着您,可不是叫我带着您乱跑的。小宋大人,听话,我们今天不去,养好了再学习也不迟。”
宋观玄要去崇贤馆和孟知言见面,这是两人约好的,何况孟知言能不能进崇贤馆,就在这一面了。若是孟知言能来,高重璟也不至于在学业里孤立无援。有了孟知言这个垫底,他的成绩多半会好看些。
远在训练场上的高重璟,觉得背后一凉好像被人惦记。
宋观玄醒了?不然还有谁在背后算计我。
嗖的一声,手上的箭离弓而去,正中靶心。
宋观玄不由分说,配上他这张稚嫩的脸,简直像在闹脾气:“不行,我必须去。”
宋观玄国师那重身份在这摆着,虽然说还未走马上任。到底朝中崇道,信这气运八九分。
元福为难一阵:“那我……抱着您去吧。”
宋观玄:“……?”
天晴雪霁,天朗气清。
宫道洒扫得彻底,玉砌的树枝闪烁这斑斓光点。
宋观玄在这皇城宫道上夺命狂奔过,也徐徐而行过,就是没有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抱着穿过。
去崇贤馆要穿过翰林院前,虽是相逢应不识,宋观玄脸上发热,直接埋进衣服里。
丢人,太丢人了。
“诶,燕大人,对对对,小宋大人走不得路。”元福连声应承着。
快闭嘴吧。
宋观玄趴在元福肩头装死。
“小宋大人身体要紧啊,学习也不急的。”
“多谢。”宋观玄半天挤出两个字来。
宋观玄到崇贤馆时,孟知言已经等了半个时辰。
孟知言见他脸上的像那骨瓷似的白得透光,将自己的手炉塞到宋观玄手里。开口关切:“小宋大人,你怎么比上次还惨。”
宋观玄从善如流地接过来:“知言还是这么会关心人呢。”
手还没捂热,手炉又被收了回去。
孟知言嘀咕着:“不行,那我这样和贿赂有什么两样。”
宋观玄:不愧是你,小小年纪就有谏天谏地的风采。才出来这么一会,宋观玄就想念起云影殿里红旺的炭炉:“找着论卷了?”
孟知言挠头:“掉在家中,昨天就找到了。高重璟今天没来?”
崇贤馆今日没有课业,宋观玄并没看见高重璟。
高重璟在太和殿考过功课,听训到天都擦黑才回来。
元福候在门口,跟在高重璟身后汇报着宋观玄的情况:“小宋大人已经醒转,而后去了趟崇贤馆,来去是奴才抱着去的。”
高重璟眸中闪过笑意,宋观玄也有被抱着在宫道上丢人的时候。
随即警惕道:“今日无课,他去崇贤馆做什么?”
小小年纪难道背着他超赶进度,要显得他优哉游哉再被挨骂?
元福道:“像是上次遇见了孟知言,为着他的论卷去找顾少师求情。”
论卷?
高重璟仿佛又听见孟知言在朝堂上骂人的声音,宋观玄要把孟知言送到崇贤馆来?!
也好,孟知言可以一起垫底。
高重璟跨进屋内,踮起脚在铜盆里洗手洗脸。
虽然考课业挨骂,但训练场上连中三次靶心,得了一支金羽箭尾。
他心情不错:“就这些?”
元福犹豫:“就这些,小宋大人回来便呆在房中看书。方才严太医看过,像是无事。小宋大人怕殿下这边不够差遣,就叫我回来了。”
高重璟擦干手上水珠,正要再拿出箭羽仔细端详。
走到桌边又顿住脚步,严回春的像是无事……听起来怎么这么不靠谱。
他再三确认道:“宋观玄没事了?”
可别又讹一顿敲打,只要元福说一句是的,高重璟今晚就不打算过去了。
元福再三斟酌:“这……小宋大人落水之后瞧着总像是哪里不足,今日听见顾少师说病去如抽丝,奴才是看不大准。”
高重璟重重呼出一口气,不情不愿道:“我去看看。”
他走到门口又折回来,将装着金羽箭尾的匣子一并带上。
云影殿门口的宫灯已经熄灭,唯独屋内还亮着暖光。
重华殿人手不足,夜间只有人过来巡视,并未分配职守。
高重璟走到门前,轻轻敲了敲门,又是一推便可进去。
桌上放着蜡要燃尽的灯台,灯下药碗空着。
朝屋里望去,床榻周围笼着轻纱床幔。宋观玄靠在软垫上看书,时不时咳上一两声。
宋观玄以为是掌灯的宫女来换蜡烛,嫌这人手脚太慢,抬眼一看高重璟像块木头似的杵在雀梅飞罩下。
床幔束起,宋观玄就要披衣下床。
高重璟快走两步过去拦下,这事重华殿就已经受了牵连。再着了凉,少不得又要被叫去太和殿。
宋观玄老老实实坐回被子里,瞧着高重璟,像是有些尴尬。
四目相对,高重璟将一个盒子放到宋观玄手上:“我今日射箭得了奖励,拿来给你看看。”
宋观玄掂量着手里的乌木匣子,立刻打起精神。这几日的怪异之感烟消云散,高重璟果然还和从前一样。他天真烂漫地问:“殿下,是什么呀?”
高重璟:……
顶着高重璟那道‘你不会开盒子吗?’的视线,宋观玄缓缓打开盒盖,一支金羽箭尾静静躺在里面。
羽尾分明,箭杆漆黑。
除了制式有些出入,像极了将他一击毙命的箭矢。
宋观玄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按着隐隐作痛的胸口。
这盒子高重璟宝贝似的交在他手上,眼神里似有期待。
宋观玄揉了揉心口,皱着眉头连连称赞:“真厉害,真厉害。这箭羽一看就是能……百发百中的。”
高重璟看着宋观玄的脸一点点白了下去,慌神这又是什么新的讹人招数。他将箭羽从盒子里拿出,放在宋观玄手上:“你要是喜欢就送给你了。”
宋观玄怀念起张口就能拒绝的日子,拐弯抹角:“这……你不想留着纪念吗?”
“不过是三箭连中的奖励,我以后还会有的。”
连中……三箭。
宋观玄手抖了抖,接过来压在枕头下:“多谢,很喜欢。”
高重璟还是头一回听见宋观玄收下他的东西说喜欢,心中不着痕迹地别扭。刚要开口,就听见宋观玄开始赶人。
“时候不早了,殿下不休息吗?”
“不休息。”他还没问孟知言的事呢。
“怎么办?”宋观玄将床头那本小兔子拔萝卜拿过来:“那我给殿下讲个睡前故事?”
高重璟神色复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