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观玄瞧着高重璟的脸,猛地咳了两声。
高重璟人未进屋,先将皮裘披风解下搭在宋观玄肩上:“一路走来,捂得太热。”
宋观玄半张脸埋进毛绒领子,一股热意顺着背心蔓延。高重璟那檀香熏炉的味道充斥着鼻腔,呼吸间直达头顶。他转身往屋里去:“门口那风灯顺手带进来吧,殿下。”
高重璟取下风灯放在桌子中央,炭盆一路省着烧过来剩了许多。元福匀到宋观玄屋里便匆匆出门,顺手将门关上。
屋里暖起来,宋观玄一手抓着披风趴在桌上:“你怎么想着到这里来了?”
高重璟的影子落在头顶:“来看看你。”
来看看我?
这是什么意思,你一个皇子跑出来看看我?
也对,你是高重璟,你有什么做不来的。
宋观玄趴在桌上,动也不动:“多谢厚爱,我受用得很。”
高重璟看他这模样,一手支着桌子往他脸上瞧去:“不如搬到有平镇上去,你在这军营里呆久了,别人怎么想?”
宋观玄转转脑袋,难道这就是旁观者清?
这下倒不想着此地清苦,反倒想起交往过密的嫌疑。
宋观玄耷拉着长长的睫毛:“可殿下深夜到访,显得与我如此亲近,又当如何?”
这话说完,一只大手就覆上他额头。
宋观玄不耐:“别摸了,烧着呢。”
高重璟无奈:“何必呢。”
宋观玄本想着扛一扛便捱过去,此时偏偏倦怠起来。他这身子在乾都就没好利索,如今来这偏远地的冬季耗一耗,早该难熬起来。
木屋里安静了片刻。
宋观玄撑起身子支颐瞧着风灯,半边披风滑了下去:“许是三月不见,快要思人成疾了,高重璟。”
高重璟看他面上逐渐泛红,整个人迷迷糊糊的样子:“你不会吃的又是严回春那怪方子吧。”
喝了假酒似的。
宋观玄接不上话,脑子里顿时浑噩:“不然怎么突然一见你,就病得这样厉害了呢。”
高重璟捉住宋观玄伸过来的手,几月不见,那手骨都快摸得出形状。捧在手上怕折了,这样纤细,折断必然是咔吧一声脆响。
这病来如山倒,他倒是倒得天崩地裂换了个人似的。
高重璟好心道:“你到底是怎么了?”
宋观玄低头默了一息:“我不知道……”复而低声说:“玉虚观……”
高重璟没再拿严回春玩笑,玉虚观这几个字他在乾都最近听得耳朵起茧。这有平观是个小观,哪里敢动玉虚观的地位:“这有平观出什么事了?”
宋观玄一愣:“嗯?倒不是。我想问问你记得玉虚观的事吗?就五岁那年去的时候。”
高重璟不假思索:“同王若谷一道去的那次?”
宋观玄点头:“我说那是皇家的玉虚观,不是清修的玉虚观。”
高重璟想起这么回事来:“好好的怎么提起这一说了?”
宋观玄笑了下,别有深意道:“这是皇家的有平观了。”
高重璟抬眼看着风灯上的藤花:“高歧奉的有平观?”
宋观玄摇头,说的话是好话,神情却有些凄然:“是常行江的有平观。他的一个小徒弟在这里布道,往后不会走了。”
高重璟柔缓声音,那这便是他高重璟的有平观了:“这又没什么不妥。”
宋观玄道:“时不我待啊,高重璟,时不我待。”他一声叹息,搭在桌上的细腕带着点与世长辞的凄婉:“三月间乾都风云几变,你我却各行其事。高重璟,年下你也快十六,可有想过你我也有背道相离之时。”
高重璟顿了顿,年十六便离储君相争近了不少。宋观玄何出此言将许久没翻出来的旧事提起,离他被害死却也只剩下五年了。
五年长得很,宋观玄又长势茁壮……
当年他定有苦衷,又有高歧奉的威胁。
高重璟层层想来,耳边突然被宋观玄的话一惊。
“你倒真敢这么想我?!”
高重璟愣住,一句话接不住,便是掉进火坑:“我从未想过。”
宋观玄那神情不见好:“也是枉费你认得我这么些年。”
高重璟先被将一军,又被胡搅蛮缠一道,宋观玄几时对他这样过。他那点端方放在一边,借口找了一堆又一堆,最终憋出来一句:“要不你还是睡觉吧,我叫元福去给你熬药。”
宋观玄起身听话地钻进被子里,他几个月没有这样乏,想来是精神都用尽。
高重璟将风灯留在屋内,给宋观玄留了道微光。
出门碰见邝舒平,两人朝着营火走去。
邝舒平坐在石头上,手肘往膝盖上一搁:“我瞧你俩吵架就没进去,外头风雪大也没听清。”
高重璟瞧着火堆上架着的兔子:“他病得厉害,说胡话而已。”
邝舒平并不惊讶,往兔子身上刷了点辣子:“我猜也是,你那小宋大人在这,委屈几个月,像是难熬。”
高重璟瞧着辣子不顺眼,挪开盛装辣子的大碗:“我那小宋大人还能让他自己受委屈?”
邝舒平又将辣子挪回来:“到底这里没人和他说得上几句话,他那几个同门来过几次,对他畏惧也不敢多言。那小宋大人是个话多的人,可不憋死了?”
高重璟哑然,这话本来听着可怜巴巴。一说宋观玄这话篓子要憋死,怎么听怎么引入发笑。
想着心下沉沉,他习惯将宋观玄当成话篓子,倒忘了这人能病得几月不言语的从前。
高重璟:“你不会要说这骂我该挨着吧?”
邝舒平:“小宋大人与你交往,也像是朋友,两肋插刀也是应该。”
高重璟闻着肉香眉头紧锁:“你都在说些什么。”
邝舒平道:“我是说病得久了,难免自困自苦,这事我最懂,我家里那……不提也罢。你要在这待几天,同他说说话也好,将他接回乾都是更好。”
高重璟了然一笑:“你也怕被他讹是吧。”
邝舒平心有余悸:“小宋大人的厉害不是沙场上能学来的。”
高重璟朝着远处宋观玄的木屋望一眼:“我看你欠揍。”
这是皇家的玉虚观,这是常行江的有平观……
高重璟想想宋观玄那表情。
宋观玄……不会是在求夸奖吧。
高重璟倏地起身,身后传来邝舒平的声音:“你这又是去哪?”
高重璟大步流星:“我去再同他说说话。”
屋内炭炉正旺。
宋观玄许久没睡得这样暖和,忽然一阵灼人的视线落在他脸上。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高重璟,你我又不是五岁小儿,这床挤不下的。”
高重璟两手一背:“有平观,多谢。”
宋观玄满意地笑了下,翻身含含糊糊地嗯了声:“退下吧退下吧,臣要睡觉了。”
翌日清晨。
高重璟还准备去揶揄宋观玄几句退下吧,昨晚那模样实在可爱,宋观玄回忆起来定然十分有趣。
走到门口听说宋观玄一早去了有平观,那边布道开场,像是公事。
高重璟算算日子,那便正好,这事完了可以一道回还。
他来有平的确正事,带了谕令过来巡查有平的营房。这事也是幌子,其实过来透透年后邝舒平应当会回乾都的事情。这件事宋观玄托的解天机,又在顾衍手上转了一圈,最后事成才落到他高重璟头上。
邝舒平带着高重璟在林中巡视,几个随从挺直腰杆格外谨慎。
听了这消息并不以外:“略知一二。”
高重璟冷哼一声:“乾都训练场等你。”
有平山多人少,巡视过程走得扎实。
回到营中暮色四合,高重璟抬头一扫:“宋观玄呢?”
新兵哪敢乱讲,脑袋深埋:“还没回来。”
高重璟眉头微蹙:“什么道场?”
“属下……属下不知。但一路有人跟随,应该,应该没事吧。”
话音未落,高重璟早已牵了马骑出营地。
邝舒平放眼望去,心里嘀咕,孟知言说得对啊,不一般啊。随即他面色一改:“愣着干什么,还不去找?在我们营地丢了能有好果子吃?!”
有平的道场办得不大,但宋观玄到了便够撑场子。
常行江的徒弟不敢留他,尤其见他似未病愈。行完过场便催他回去休息,不惜搬出玉虚观道条来叫他别四处游荡受了冻。
宋观玄出了有平观,四下一望欣喜得很。他穿过捧着香火的人群,朝着城外走去。
“能要张符纸吗?”
宋观玄瞧着那双有些怯的眼睛,弯了弯眉眼:“当然。”
有平入秋经历了场疫病,这符纸特意泡了药水写的。知道他们要煮符水,不信药方。也是惯用的下策。
符纸他写了许多,散到城外还没散完。
又独自一人去了山上的散户农家,才总算是分完了。
回程路上一路轻快,宋观玄拍拍冻红的手:“高重璟,我这层民意可是铺得满满——”
脚下一空,宋观玄自言自语还没完,啊的一声掉了下去。
猎户挖的陷阱很深,像是准备抓野猪。好在底下没插竹尖,宋观玄爬起来,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下可惨了,不知道今天还有没有人经过。”
他看着洞壁,这陷阱挖得光滑。爬了两次,一点上去的法子也没有只能放弃。
他揪了两把跟着一起落下来的干草,干脆找个角落缩起来。
没人路过,高重璟总是得找一找吧。
宋观玄埋在干草里,看着天空渐渐暗下去:“高重璟,你可千万得雪中给我送点炭啊……”
不多时,他似听见了马蹄声自雪地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激动写个预收存稿,我直接点成发文,库嗤一脚踩进幻耽里。漂亮,更文干的乌龙事跌宕起伏起来了。
没关系,我都会更新。
一整个屋漏偏逢连夜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