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放着一盏宫灯,水滴形状上头开口下托铜座,一只手就能托住。
宋观玄有些心虚,方才所说倦乏都是装的。一路走回来,看着高重璟坐在云影殿里,骗得他自己都觉得是真没病愈。
他抱着膝盖陷在椅子里,目光落在琉璃灯罩上描的紫色藤花中。一眼看出铜座与琉璃不算值钱,贵在这工艺。
宋观玄心中闷闷:“这灯什么稀奇?”
高重璟将灯放在宋观玄手上:“风雪里头吹不灭,你看这底下的旋钮,无火也能自燃。”
宋观玄嗯了一声,指尖转了转座台,这灯生得美丽,功能竟然更加稀奇。
“你觉得无聊?”
哪里是无不无聊的事,我为这藤花的精工哭冤不行?
宋观玄摇头:“刚好有用,送得真是时候。”
高重璟没了下文,也没动身回崇贤馆。
宋观玄旋转着灯壁,指尖捧着琉璃发出轻轻的声响。
“殿下不困?”
高重璟:“路途无聊睡了一天,不困。”
宋观玄笑了两声,你可真是善解人意。
他揉了揉脑袋:“我困了。”
高重璟微微转头,像是想请严回春。
宋观玄有些心虚,骑虎难下,抿了抿唇默默示弱。
高重璟没动作,徐缓道:“你但睡无妨。”
宋观玄磨磨蹭蹭更衣躺好,什么意思,高重璟又赖在这里。
外间传来悉悉索索的衣料响动,脚步声缓缓到了床前。
温热的指腹覆上额头,一片阴影投下。
隐约传来檀木熏香的气味,许久没有闻到,宋观玄嗅着气息才觉得那点闷闷的情绪散去。
他动动脑袋蹭了蹭,没耐住睁眼看着高重璟:“你真不去休息?”
高重璟靠在里间的罗汉榻上,外头的灯火已经熄了:“想起严回春说的旧方子,你快睡吧。”
严回春能有什么好方子,还不是叫你赖在我这。
宋观玄躺在床上,无需睁眼也知道高重璟就在附近。
潜移默化的,这赖得可真顺手啊。
高重璟不知几时走的,翌日宋观玄一人启程往有平去。
车马劳顿两日,到了有平地界。
没进城郭下面传来消息,有平观附近收了疫病的百姓。城外半山有将营,可以先住。
宋观玄拿着御令,无所谓地手一挥。省得照面也好,车队拐上了山路。
又过片刻,马车逼停。
车前站着个新兵楞头:“检查文书。”
宋观玄刚好坐得腿疼,下车见礼递上文书:“这位小将军,乾都宋观玄。”
楞头立刻挺直腰背:“不敢,新兵一个,叫我樊交佟就好。”
宋观玄心里暗笑,要我做功夫不如就做足。
面上恭良地给他查了文书,得知山上那路不好走。
宋观玄遣了马车去城里客栈,这身道服也好走,踩着碎石块拼接的台阶往上。
没走几步就看见木头搭的营门。
地方贫苦,又是军营,里头定然不是什么得势的将军。
自古文武官道如同猫狗打架,再做乾都富贵压人这套。
倒不怕人家往上使绊子,就怕三步之内受不了几拳。
正想着,马蹄扬尘而来。
高头大马上绑着四捆麦秆,马上人一杆长枪背在身后,约莫二十左右:“小宋大人。”
宋观玄扫了眼那长枪,生怕一棍子戳过来给自己穿成烤串。
邝舒平在马上盯着这不堪一折的身子,眼里闪过一丝不屑:“小宋大人也瞧见了,训练场只有这么大,又在半坡,远不远迎的没多大区别。”
宋观玄望着不远处赤膊操练的兵卒,收敛衣袍:“见过将军。”
不好意思,不知道你尊姓大名。
马背上传来一声:“邝舒平。”
宋观玄没有多言,跟了上去。
邝舒平打马把宋观玄领到偏僻的一间营房,没做交代便回了训练场。
木屋瞧着有些年头,倒是和一路过来看见的没差。
宋观玄遣了随行去驿站住着,条件再差好歹能够采买。
至于他自己,既然县丞做了安排,也不好拂意。
室内清苦得很,看得出来洒扫过。方才那邝舒平虽然冷淡强硬,倒也没刻意克扣。
宋观玄笑了笑,将高重璟送的那盏风灯挂在门口檐下,撑了撑乾都的场面。
左右少不了排挤一场,总得瞧点顺眼的。
一过几日。
宋观玄坐在草垛上苦望着云霞,这山里冷,一干将士自己不觉,九月底依旧光着膀子跑操。
干燥的空气中传来展翼声。
咕咕。
监天司的信鸽,宋观玄眼睛一亮。
那精壮的信鸽钻进邝舒平的营房。
不一会,邝舒平甩着他高马尾出来,两条眉毛拧得很紧,但脸上表情却异样‘友善’。
邝舒平本来就不爽,看见宋观玄起身朝他笑了笑就更不爽:“你笑什么?”
“邝将军,观玄从未见过强扭的瓜,今日见着觉得开心。”宋观玄两手一握,猜出乾都来信提点,准备借此机会给他台阶下,顺手拉近同事关系。
话未出口,邝舒平一手拦在身前。
“小宋大人,你可别讹我。”
宋观玄心里一哂,高重璟,你可真会寄信啊。
这回想起这名字在哪见过,从前像是替高重璟镇压过兵反。陈年旧事不想也罢,今朝可得把你捞起来。
宋观玄一改疏离,试探道:“乾都来信?”
邝舒平熟稔:“是高重璟。”
其语气好像多年同窗,小时候一起和过泥。
训练场的事情宋观玄一概不知,许是那边的伴读也说不定。
邝舒平来回打量一番,心中似有不解。最终下定决心和宋观玄熟络熟络:“咳咳,前几天他们抓了兔子,大野兔。”
宋观玄猛地想起高重璟那大石竹,点点头跟上脚步。
木栏里围着几只兔子。
邝舒平拎起一只,雄兔脚扑朔。
一只又一只,雄兔脚还扑朔,雄兔脚再扑朔。
宋观玄摇头,怪不得关了这么些天,也没见过上天天吃兔肉的日子。
邝舒平脸色漆黑,有些新东西真是苍天要舞到他面前。
他挑了两只放到宋观玄眼前:“兔子。”
宋观玄:“我认识。”
邝舒平:“什么想法?”
宋观玄瞧着邝舒平眼里的期待:“想起一副中药。”
邝舒平:……?!
行军时日子苦,有顿肉吃从不挑。
他等着宋观玄一脚踩进不吃可爱兔子的大坑,也好回了信件可不是他苛待。
宋观玄开口:“八角桂皮香叶川椒……”
邝舒平咽了咽口水,这中药他倒是熟悉。
宋观玄牵起嘴角:“还有这么一味倒是难得的好材料,不知邝将军听过没有?”
“什么?”
宋观玄一字一顿:“大海椒。”
麻辣兔肉。
香味飘了十里,竟然只有宋观玄和邝舒平坐在桌前。
邝舒平咂咂嘴:“此等美味,只有小宋大人明白。他们都不吃辣,每日寡淡得很。”
宋观玄笑笑,这么多天没找着的突破口,原是邝将军觉得吃辣椒的没坏人。
扶起筷子陪一餐,邝舒平待人不客气,下厨倒是一把好手。
宋观玄瞧着邝舒平大快朵颐,状似无意:“邝将军几次大捷,怎地没回乾都?”
邝舒平嗦着腿骨,未有隐瞒:“我舅父在工部开罪了某位大人,风吹草动到了我这,还未面圣就配到有平的练兵场来。”
宋观玄心中盘算莫不是杭时有,渐渐有些念头,开解道:“倒也不在一时。”
邝舒平端碗扒饭:“有仗打有兵带,在哪倒也没差。”
宋观玄抿着嘴点头,没再接话。
饭香掩盖了无言的尴尬,窗前信鸽咕咕。
邝舒平猛地抬头:“这麻辣鸽子……”
宋观玄见好就收:“还是先回信吧。”
邝舒平饭碗一放,柜子里翻出开叉的毛笔:“你想写?”
宋观玄道:“倒是可以写一句。”
提笔落下:近安,邝将军善厨艺不善挖坑。
邝舒平哈哈一笑,顺着台阶大步跨下,又补了几句。
信鸽扑棱两下逃命似的飞走。
入夜。
砰!
高重璟握着毛笔,默默看着在窗框上撞晕的信鸽。
元福将竹筒取下来:“哎哟,有平那边回信了。”
这是什么八百里加急的信件,鸽子都飞得是非不分。
高重璟心里一紧,将信件亲自拆封。
‘小宋大人确实精贵,两只麻辣兔子竟然只能吃完一只,明日替他备炭火。’
高重璟:……
元福试探:“小宋大人怎么了?”
高重璟冷哼一声:“好得很,一顿能吃一只兔子。”
宋观玄平时不吃饭,难道是因为他喜欢辛辣?
纸条翻转,看见宋观玄那句留言。
高重璟将信纸一烧:“迟早去瞧瞧挖的什么坑。”
风灯自檐下晃动。
门口敲了两下。
宋观玄披衣下床,见邝舒平站在门口。
邝舒平看见这厚衣惊了一跳,没收住夸张的表情。
宋观玄往后让了让:“见笑了。”
邝舒平:“送点炭火,比不上乾都金丝炭,烧起来开点窗户。”
宋观玄谢过,将炭盆挪进屋里。
邝舒平:“我以为你手无缚鸡之力呢。”
宋观玄垂眸笑了笑,将炭笼搭起来:“倒不是体弱,落了点病根难得解释,传来传去就成了这样。将军无需多费心,虽不比将士精干,事都能做。”
邝舒平瞧着他风平浪静的脸,想着自己要是得了什么病治不好成了废人,怕是做不到这样。皱起眉头:“这么难治?”
宋观玄:“你瞧,这就是我不愿意解释的原因了。邝将军宽心,观玄没有驰骋沙场的愿望,病着也过得。”
瞧着灰心,叫人里外不是滋味。
邝舒平搭把手把外面的炭火搬进来摞好,好险,差点又着道了。
从质疑高重璟到理解高重璟,只差宋观玄随手一着。
邝舒平逃命似的退了出去。
有了炭火,日子倒是好过起来。
有平观虽未完工,但大体顺利。先皇后留的旧愿虽是过了十几年,动起工来倒是没人敢有差池。
宋观玄不需劳心劳力,事情也办得妥帖。
闲来帮着营地照料抓来的山鸡野兔,顺手给营地添置了些过冬的被炉,上手的护具。
秋天过完和营地的将士打成一片,大雪一夜就覆盖过来。
宋观玄是被冻醒的,瞧着窗沿上的积雪,恍若在梦里。
窗得开着,炭炉烤着。这么凑合了几天,没来由咳了两声。
宋观玄便不再去训练场凑热闹,裹在棉袍里委屈得很。
生个病都得畏首畏尾,别人篱下确实难寄啊。
高重璟,你说是吧。
几月没见高重璟,宋观玄忽然灰心,数着日子等年下回还。
夜里听得外头似有热闹,窝在好不容易暖起来的椅子里也不想动弹。
砰砰砰。
宋观玄眉头一皱,磨磨蹭蹭从暖和的毯子下出来。
外头风紧,怎么挑这个时候找来看热闹。
裹着披风将门档卸去,吱呀一声。
皮裘披着满天的风雪,檐下风灯一打,晶莹透亮。
高重璟的目光落在他惊讶的脸上,来人扬起嘴角:“开门。”
作者有话要说:想开摆的时候,又觉得好像还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