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鼎里传来冰块融化的声音,宋观玄展信,纤长的指尖在近安二字上划过。
监天司的信鸽热得飞不动后,改在书中夹信。或是托顾衍差人,或是托解天机带到皇宫里。
他掰开信封看了又看,又翻来覆去地检查一遍纸张。
高重璟的信只有近安两个字,稀奇。
从前在玉虚观,信纸都是厚厚一沓。
现在就扔两个字过来,陡然还有些失落。
如今关系稍稍熟络,该不会反倒始乱终弃吧。虎狼之词一闪而过,宋观玄立刻醒神。
书册一路快马而来,夹着阳光的热度。
宋观玄仰着头啧啧两声:“都要被烤熟了。”
提笔回道:“大石竹已经移到正殿,看着十分委屈,希望放了冰后会好转。方宅炎热,借你名头制点冰饮。我左思右想,觉得那晚所思可行,写给孟知言看看。”
写完翻出辞海一本,夹在里面。去宫门处打点了快马,将东西送去行宫。
翌日去方宅,土方上无缘无故冒出一车冰镇绿豆汤。
宋观玄咂咂嘴,严回春现在连食谱也改。
几日后,解天机回乾都监天台,顺手带回一摞题册。
‘近安。孟知言不信,翻前朝旧事做文章,被顾衍称赞。已经让他承认是你的功劳,顾衍欣慰,附赠作业一本。’
宋观玄看着题册,面不改色地邀请解天机避避阴凉再走。
解天机被晒得发晕,在云影殿歇到傍晚。
恰好顾衍还未回行宫,赶着凉爽暮色,将解天机一并带走。
行宫里,高重璟看这第二本辞海,仔细想不出自己哪里
‘重华殿里的大石竹长得很好,移到通风处越发合适这名字。近来天热,傍晚时分才能出去走动。在方宅见了建宅图纸,工头教我怎么打洞,这个洞是我凿的。’
高重璟哗啦哗啦翻着附来的图纸,细致的图纸间红笔圈了一处。
“完了,你会做算学题,小宋大人会打洞。”孟知言脑袋冒出来:“有种没有王法的美感。”
高重璟懒得理他,大笔一挥:“凿得甚好。”
看着寥寥数笔,高重璟有些不大适应。
宋观玄的回信越来越长,乾都纳凉开了夜市。今天出去买了扇子,明天溜达置了衣裳。
有俸禄就是好,没所谓,他以后会有国库。
过了立秋尚还热,定在中秋回还。离着还有几十日,高重璟当下便揪了只精神尚好的信鸽,将消息传回给宋观玄。
不日回信到手,宋观玄忽然惜字如金:‘大石竹开花了。’
高重璟握着回信,微微蹙眉。
秋后乾都莫名来了场暴雨,宋观玄在土方上没注意被淋了个透湿。
回来倦得厉害,他胡乱写了几个字就将信鸽放走。
太医院随行行宫去了大半,其余在乾都候诊的也不需日日到岗。
宋观玄一头栽进平常药袋里,扒拉不出几味有用的药材。
脑子里直晃悠,才想起将这身湿衣换下。
果不其然,第二天便没能爬得起来。
宋观玄嗓子冒火,脑袋疼得厉害。眯着眼睛朝门口的方向看去,碎碎念叨:“一年不如一年,从前我还能盯着高重璟考两天事试。”
恍惚间似乎门外有人声,他试着提高声音,终究没人听见微弱的求救:“哪怕是严回春……严回春也行啊……救救。”
照以往经验,就这么烧上一两晚,应当他自己也能痊愈。
只是云影殿空空落落,宋观玄竟有点习惯往日嘘寒问暖的模样。
宋观玄心中一空:“救什么救,别救了。”
随即放任自己沉入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冰凉的毛巾在额头擦过。
宋观玄找回一丝意识,隐约见有人在床前晃悠。
他没出声,直到闻见药味里熟悉的严回春配方,这才睁眼。
视线聚焦在宫人腰间挂坠:“这坠子甚是好看。”
“小宋大人醒了,这是今日赏的。”
宋观玄抬眸一看,并不面熟:“谁赏你的?”
那宫人一听,手里的药碗险些翻倒:“还请小宋大人提点,奴才是在存意堂做事的江秉,今日受公公托了这件差事,才得了这么个物件。奴才眼拙,认不出哪个宫里的东西。”
宋观玄佯装严肃:“也不是什么重要物件,不过是看在谁手里。今日谢你为我熬药,这东西我替你散了。”
说罢他从枕头下翻出银钱打点,将那腰坠要了回来。
望着江秉感恩戴德的背影,宋观玄面不改色。
这东西确实没用,是高重璟的随身玩意。宫里也不止这一个,但拿在他手上自然就不同了。
指腹摩梭着莹润的玉质,这个宫人是高重璟找来的。
皇子尚未立府可支度的钱财不多,没想到高重璟拿他自己的东西来打点请动宫人。
沁凉玉坠握在手上,第二天发热便退了。
人清醒了不少,才发现搁在桌上的新书没了踪影。
宋观玄隐约记得自己烧得迷糊时写了些什么,好像有些绯红官服和深夜论策之类的。唇枪舌战一通发挥,竟然将一干元老唬得一愣愣当下佩服。还得了高台君上的……
烧得猛了,一些前世谣言进了脑子,还发挥了点新的东西。
宋观玄喝了口茶润润干哑的喉咙,心虚地自言自语:“应该是我记错了。”
所记不假,三日后,行宫的信件又到了。
‘宋观玄你安排我小话本是吧!夏季将尽!你等我回来算账!’
长长一页纸张带着孟知言的声音在宋观玄脑子里回荡,一眼扫过去六十五行是这张纸能承受蝇头小楷的极限,却不是孟知言的极限。
宋观玄翻转纸张,页脚落了半行行书,
‘夏尽旬考,他没有空算你的帐。近安?’
高重璟的款印盖在这行正中,极力和背后孟知言的文字撇清关系。
宋观玄默念夏尽之事将信纸一放,安心躺回床上补觉。
想算账?不想做宰相的谏臣不是好文官啊。
行宫的仪仗早晨动身,傍晚传来消息到了宫中。
亥时听说在崇贤馆赏月,宋观玄实在坐不住,薄褂一披往宫门走去。
宋观玄走到崇贤馆附近才发现里头没什么声音,正想着莫非不巧已经散场。
门口传来吱呀一声。
一盏微光飘出来。
谁在门口鬼鬼祟祟,宋观玄不变应万变,像个灯柱子一样戳着。
浮光暗影的衣服移来,竟然是高重璟。
藤花的架子还没撤,只剩绿叶的藤蔓垂在肩头。
宋观玄藏在藤蔓里摇了摇提灯:“殿下,你怎么偷偷摸摸。”
高重璟看着半途伸出的灯杆,波澜不惊的将他从藤蔓里拉出来:“你也没睡?”
宋观玄低头笑了笑:“巧了,月满花闲,出来瞧瞧。”他在腰带里翻出那玉坠来:“东西我替你收着了。”
高重璟自己一个人溜出来,身边连元福也没带。
玉佩他没接,推回宋观玄:“病可好了?”
宋观玄重新将坠子塞回腰带里,本来他也没想还,正合心意:“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多亏你,不然至少得多病个三五天。”忽然又多嘴一句:“如今只是倦乏,无甚大碍。”
高重璟日日瞧着崇贤馆那帮人,都觉得炎炎夏日一晒,肤色都深了些。唯独宋观玄,几月不见面上还是一片冷白。
他站在树影下:“哪晚没有花月可赏?秋天夜凉,不如早点回去吧。他们今晚都在崇贤馆睡着,明日的课可是唯你一个迟到的。”
宋观玄夸张地伸手接下一缕月色:“但却不是每晚都有观玄我啊。我明日就动身,去不了崇贤馆了。”
高重璟:“我刚回来,你又到哪里去?”
宋观玄摊手:“在方大人家看修宅子,看出一点门道,节后得去有平观。”
一股久违的牵心之感闪过,高重璟面上淡淡:“有平县可得两日车程,去到什么时候?”
宋观玄算了算:“要到年下了吧。”
左右见不着,高重璟似痛斩情丝:“那你回去吧。”
宋观玄脱口而出:“重华殿烫脚?”
高重璟:……
宋观玄看着他眨巴眨巴:“宫门有锁过不去,借你一用请人开门,送我到重华东门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