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高重璟听孟知言说了本坊间小册。传写皎若清梨濯晓月,柔而不阴。
孟知言义正言辞问是谁在坊间觊觎我们的东凌玉璧,高重璟笑他胡言乱语。
岂知今日月下,宋观玄璧玉凝光。
一路而来面上微红,像是梨花着绯色。
“高重璟?”
宋观玄手上的缰绳早被元福接走,不知高重璟在呆什么。
高重璟回神:“你我不和,又在此私会?”
私会?!什么虎狼之词!
怪不得孟知言说高重璟不得了,沉迷算学,像是暑热坏了脑子。
原是这文法言辞又落下许多。
宋观玄:“骑马来此也要一个多时辰,观玄能否讨杯茶喝?”
高重璟有半月未见宋观玄,看着像是三年不见一样,抬脚往宫门里去:“你会骑马?”
“嗯。”宋观玄点头:“六艺不精,但却都晓。”
高重璟飞快朝宋观玄腰腿上暼了一眼,打量不出骑射之艺从何而来。
宋观玄腰身紧束,细银绕绸的带子一分,修长的裤腿没入马靴。
高重璟少见他穿得这样利落,没得又瞧了几眼。
宋观玄在心里暗笑,这是到了春景空思的晓事年纪。
两人默默从人字长檐的廊下过去,暗沉树影落在庭中。
高重璟看不清宋观玄神色,清了清嗓子:“怎么从没见过你去训练场。”
“我和孟知言一块练的。”
宋观玄感到怪异的目光投来,高重璟像是误会了什么。
回想起那三个月顾衍的训练,宋观玄补充道:“解天机在顾衍家要债的那几个月……是由我沟通监天司。顾少师严格,多少都学了一点。说起来乾都西面的训练场,有顾衍的一份子钱你知道吗?”
“他就为了这个欠债不还?”
宋观玄疑惑地想了想:“是也不是……他欠的是饭钱。”
两人边走边说,快步回到长闲殿。
屋侧亭上流水飞瀑,带着沁凉的风从大殿穿过。
元福先到一步,在桌上晾了茶水。
高重璟借着灯火瞧宋观玄面色如常:“你好些了吗?”
宋观玄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含糊道:“嗯?”
端着茶杯在屋内晃悠一圈,伸头朝书案上望去。
果真那题册摆在面上,前几页几经翻阅已经皱了。
高重璟瞧他活蹦乱跳:“我听解天机说你中了暑气。”
宋观玄搁下茶杯,拨开算纸瞧着写了两句的行策:“好全了,不大要紧。监天司前面有段宫道没有树荫,多亏解司承路过将我扶去监天司休息。不然那几天太阳一晒,我岂不是要被晒干。”
高重璟不在重华殿,一应支出取冰就有些难处。
他没有贴身的太监宫女,如今几个值守也难得面面俱到。
高重璟走过来,站在他身后望着案上纸页:“准备留在行宫了?”
衣料带着温热传来。
宋观玄拎起那张草稿:“我不能呆行宫和你不能写这治水行策是一个道理。”
宽袖自他背后的衣摆拂过,宋观玄回头看见高重璟又转身替他张罗了椅子。
忽然声音从隔扇外传来:“重华殿凉快。”
宋观玄挪了挪高重璟的椅子顺势坐下,还抖落出其余几张废稿:“什么?”
高重璟拎着椅子过来,自然坐在一侧:“重华殿有几株御赐的大石竹,喜阴不耐热,须得放冰降温。”
宋观玄心里打着算盘,听见陌生的花草没多想,随口道:“大石竹?我怎么没见过。”
高重璟整了整桌面:“就在寝殿门边。”
宋观玄倏地抬眼:“殿下……去你寝殿纳凉,实在有碍风评。”
高重璟眸光扫过来:“那几株明日便在主殿透气了。”
过了一刻钟,元福送了碗消暑汤药过来。
凑近碗边一闻,严回春的方子。
灯芯噼啪一声,宋观玄搁下汤碗。
他为春汛之事而来,思索片刻开口:“要是孟知言回到三朝之前会如何?”
高重璟猜到他的来意,却不知这话从何而起。
宋观玄瞧了两本师道之书,施展起来却是不大顺手,改口道:“你说我要是回到了三朝之前,提今日计策会如何?”
高重璟不显犹豫:“良计?”
宋观玄沉思片刻:“唔……大概会被流放边疆吧。”
高重璟瞧着宋观玄这模样,流放边疆,都不一定能走出乾都。
宋观玄手中懒懒拿着墨块,有一搭没一搭的打圈:“我这人惯会拿腔作调,事说结果不说缘由。无外乎倚仗当今圣上的垂信,和这身国师身份。蓦地到了三朝前,旧政新策不解民情。还自以为是献上所谓良计,岂不是全都要错,只能流放边疆。”
他低垂的眉眼映入高重璟眸中,流露出几分自我剖析的模样。
听着不像今日的宋观玄,倒像是从前那个阴郁的国师。
高重璟当他这半月病痛缠身几分郁结,挑拣几句好话:“说不好三朝前的圣上也能权衡采纳呢?”
宋观玄笑了笑:“东凌何时出过这般昏君,难道叫我靠着玉璧之姿,惑得他将这自作聪明的旧时今策当做良计?”
高重璟哑然,当下怀疑宋观玄是不是药里掺酒了。
玉璧之姿,惑乱君主。
引爆一些陈年地雷,宋观玄像是在认真思考。
片刻后他脸上浮出些微妙的笑意,又道:“那样一来我倒是举手投足之间,就能让比我位高的重臣权臣瑟瑟发抖。”
高重璟越听越离谱:“你不如直接说你从三朝之后来。”
宋观玄如从梦中醒,端起茶杯润润嗓子:“你这是看什么市坊话本了?”
高重璟将一开始的话头捡起来,免得他浮想联翩:“若是孟知言回到三朝之前,如果说……是阴差阳错做了宰相之一。”
宋观玄手一抖,你可真敢想:“太学尚未成就便做了宰相,完了完了,我流放的路上是有人作伴了。”
高重璟没理他胡言,却似了悟:“时有新旧,方先才那治水蹊跷先对事而论?”
“时机不到,方大人如今‘良臣’之名不可负嘛。”宋观玄忽然觉得和高重璟说话没有从前那么费力,笑道:“倒是你写写那孟知言当前朝宰相点子,叫他照搬几条律令,然后唰的一下又是贤良又是君侧,说不定惹眼扬名。”
高重璟拢好纸张:“乾都书客岂会买这种荒唐帐?惹人笑话,伤我风评。”
宋观玄闭嘴不言,任务完成,他想想是今晚趁着月色就走,还是去孟知言那里凑合凑合。
蓦地听见高重璟的声音:“你拿腔作态的本事又不到家,想写我也没有蓝本。”
“你怎知……”宋观玄止住话头,旧事何必翻出:“多谢殿下夸奖,观玄定然不负美意。”
元福瞅准时机一个箭步蹿过门槛:“偏殿收拾出来了,小宋大人歇一晚再走吧。”
高重璟瞧着宋观玄的背影,端起小碗瞧了瞧,奇了。
翌日清晨,东方未明。
宋观玄半梦半醒之间,只觉得有人推着自己套上衣衫,一路拉扯着在微凉的晨风里前行。
他困得要命,朝着那双不由分说的手哼哼:“没睡醒,别拽了。”
高重璟低头瞧了眼乱蹭的人,手上紧了紧力道:“今日炎热,早些上路。”
宋观玄不情不愿地走了两步:“上路?我不上路。”
他抵抗地拱了拱那双手,忽然认出这是高重璟的声音。
那声音极有耐心:“清晨凉爽,免得暑气逼人。”
宋观玄在高重璟的臂弯里忽然老实下来,猛地睁眼发现已到行宫门前。
他赶忙自己爬上马车:“是够逼人了,殿下快回去歇着吧。”
车帘一放,他倒头就睡。
车内放了软垫,熏着冰片薄荷。
车外鸟鸣声渐渐远去,宋观玄睡得心满意足间听见些许杂音。
“车里是小宋大人?可是出什么事了?你别急,我是户部的杭时有,我可先去请太医瞧瞧。马车进不去宫门,先到门边阴凉处等等吧,要热起来了。”
宋观玄迷迷糊糊翻身,这是马车又不是灵车,怎么又要叫严回春了?
他清醒清醒精神,整好衣襟。
“杭大人,叫你受惊了。”宋观玄撩起车帘,脸上飘着两团睡足的红晕,神色清明打点了车夫,随着他往宫门内走去:“今日怎么到乾都宫里来了?”
杭时有见他走得四平八稳,一双手时刻准备扶上去:“户部同翰林院的小事,劳小宋大人挂记了。”
宋观玄随口关切:“与翰林院衔接,如何劳动到杭大人这了?”
杭时有声轻却不卑:“尚书大人自有安排。”
多半是会海楼那次的事情没眼色,遭了方先才排挤。
杭时有却道:“小宋大人不必拘谨,若是不适我先陪您去趟太医院吧。”
宋观玄抿嘴,气氛到这了,总不好说自己这幅模样是睡觉睡够了,有碍风评。
他揉揉额角:“多谢多谢,只是路途颠簸我又瞧了些书,这才头晕脑胀,叫杭大人见笑了。”
杭时有瞧他似有话要说:“瞧书?”
宋观玄微微侧头:“我昨夜收的话本,说的是良禽择木而栖。”